一宅子人将国公爷好声好气地送出了门，沈筠知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偷偷翻了个白眼回了正屋。
她熟门熟路地从边柜里翻出一袋年前晒制的花茶，正欲沏上壶热茶，回过身却看见她娘满脸木然坐在束腰瓷面圆凳上，出神地看着窗外。
沈筠知将一杯热茶放在她手边，轻声问道：“娘在想什么？”
叶漫华的睫毛颤了颤，眼光流转起来。岁月已经在她的脸上刻下了痕迹，积年累月的心事和忧虑让她无法与那些保养得当的高门贵妇相较，只有细瞧着五官，才能寻到曾经年少时的艳丽之姿。
“娘在想，要是当年听了你外祖父的话，在扬州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是否能安稳度过这一生。”
“娘是后悔了吗？”
叶漫华拿过手边的杯子，没有放到嘴边，只是拿着取取暖：“我知道……你爹那颗心是捂不热的，但总觉得只要能相伴他左右我便满足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沈筠知不再说话，而是静静听着。
“我昏迷的时候，其实是能听见你们说话的。有一天我觉得胸闷气短，在一阵慌乱中听到有个人说，我和我的孩子们今日的处境，都是因为沈怀勇只爱袁玲。昭昭，我从不知道你父亲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而这份爱却真能让他抛妻弃女。”
“也许是睡了太久，我今日再见到他，仿佛离别了千百年未见。他跨进宅门的那一刻，恍然间看见了那个抱起我冲进医馆的郎君。”
这是叶漫华成婚后为数不多让她觉得“这个人对她也有一丝欢喜”的时刻，沈筠知从小便听过许多遍。每次国公爷或是老夫人斥责了她，回到自己院子后，她总会絮絮叨叨讲起她怀沈筠峰的时候，有一回在街上被一个幼女冲撞导致腹痛，国公爷在人潮中抱起她，那样可靠，让她能放心依偎。
“不过也就那么一瞬，我便知道是我看错了，看错他与我一样已经老了，看错他当年抱起的也并非是他心爱的女子。”
“再多看一眼，娘却觉得有些厌恶。”叶漫华扭过头，神色平静地看着女儿，“年少时觉得一颗真心便能抵万难，可是看看那些日子过得顺遂的夫人，哪一位是靠什么百无一用的真情。”
叶漫华抬起手，如从前一样摸了摸沈筠知的头：“是娘错了，害我的乖囡吃了这么多苦，也不知何时才能搬回府中。”
沈筠知有些惊讶，看自家母亲如今大彻大悟的模样，怎么竟想着要搬回去？
“娘，您觉得这宅子不好吗？”
叶漫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这里很好，要是娘能和你、筠峰永远住在这个小宅子里，必定夜夜都是美梦。可是我们昭昭大了，是要嫁人的，媒婆若来府上打听，这家的女儿竟然在外头独住，别人听了怕是要绕道走。还有你弟弟，他终归是国公府的嫡子，沈家怎么会把家业交给一个不在府中的孩子。”
“那我便不嫁人了。”沈筠知凑过去抱住母亲的腰，“筠峰也是，他肯定不稀罕当什么世子。”
叶漫华搂紧她轻轻晃着，一边笑着一边拍着她的背：“净说傻话。”
沈筠知把头埋在她肩上，无声地叹了口气，良久才抬起头说道：“娘，女儿有法子能让我们搬回去。”
*
本就是凭空捏造的“仙示”，想要回去比搬出来还简单些，只要让沈筠珏同两位家主说明，叶氏能破除魇瘴清醒过来，便是劫数已经解了。毕竟是家里的正经夫人和嫡子嫡女，老夫人和国公爷自然应允。
反倒是劝解沈筠峰那小子花了许多力气，回去之后不光是多了约束，而且想要放课后想要再去学木工活怕是难了，得小心着不被国公爷发现他不务正业。
原本凌秋院的那些老人在她们搬走后，多半被老夫人遣散去了别的院子，正好后来买下的这些丫鬟婆子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且大多愿意跟着她们回国公府。于是一屋子人浩浩荡荡，忙活了两日终于又回到了沈府。
叶漫华将自己屋子安顿完了，竟然亲自去了听风院。
沈筠知跟在她身后，猜到她是想去给被苛待了数年的继女道歉，但也没想到她一进门见到沈筠珏，竟直接跪了下来。
沈筠珏的恨意早已在叶漫华昏迷的日子里慢慢消散了，而且许多债沈筠知已经替她母亲还清。叶漫华这一跪惊得在场之人齐齐愣在原地，哪里有见过长辈给小辈行跪礼的？还是沈筠珏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想要扶起她。
但叶漫华却十分坚持，双手叠放在身侧说道：“县主，从前的事是妾身受了蒙蔽，你宽宏大量，不仅不计较，还帮了昭昭许多。我这个做母亲的不仅没有好好照顾你，反而将你视为眼中钉，今日这一跪，是想请你原谅妾身从前的所作所为。”
“母亲先起来，一家人不必将我当作什么县主，叫我筠珏就好。”沈筠珏扶着她的胳膊，叶漫华该跪的跪了，也就不再推辞站起身来。
沈筠知与姐姐对视了一眼，看出了她眼中的无奈，上前一步挽住了母亲的胳膊：“娘，姐姐早就原谅你了。而且都说父债子偿，母亲做错了事，也有我这个女儿为您将功补过了。”
“昭昭说得对，您不必放在心上。”沈筠珏看到妹妹偷偷朝她挤眼，扬起了笑脸又补充了句，“您终归是家中的主母，往后我还有许多事要您来替我操持，到时候可要好好麻烦母亲一番了。”
沈筠知在一旁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娘，特别是等姐姐出嫁的时候，要给她准备那——么多的嫁妆。”
沈筠知拉着母亲的手，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圈。
“好，好。”叶漫华从踏进听风院起就紧绷着的神色终于松乏了些，笑着应下，眼中蕴着又薄又柔的泪光。
“娘，您这两日接连劳碌，还是先回凌秋院休息吧，我留下和姐姐说些话。”
叶漫华也知道她们俩姐妹如今好得像一胞所出，便依言先离开了。
沈筠知见她离去松了口气，立刻瘫在了姐姐的软榻上：“往后这国公府，怕是只有你这儿还算清净，能喘息片刻。”
“不论你何时想来我都欢迎，就算是想住在这听风院，左不过是多张床多张嘴。”
遥想沈筠珏刚重生的时候，她在听风院留宿一晚，姐姐还有些抵触。沈筠知翻了个身，侧躺着看向她：“我也没想到，娘今日会跪求你原谅，着实吓了我一跳。姐姐，其实你可以不原谅她的，因为她真的对你不好。”
何止是“不好”，两三岁时发了高烧就任由她自生自灭，七八岁时只允许厨房给她送些剩菜剩饭，还有那一次次算计。换做是她沈筠知，不会就这样原谅一个恶毒的继母，至少不会这么轻易。
“说的什么傻话。”
“以姐姐如今的能力，哪里需要她一个没有实权的主母为你操持什么，你什么时候同我一样有了心软的毛病？她需要这份谅解，大半是为了自己心安。”
沈筠珏倒是并不意外她会说出这种话，这个妹妹，很多时候看似帮亲不帮理，其实心里有杆秤，是非对错她全明白。
“不是因为我心软。”沈筠珏走到塌边蹲了下来，目光专注地看着她，“你一向机敏，怎么在这事上看不清？倒是我这个旁观者看得真切，母亲她这么做，是为了你。”
见她神色微怔，沈筠珏接着说道：“我现在有了县主的身份，你又与我来往密切，外人看来情深意厚。但母亲害怕因为她犯下的那些错，让你我之间有了隔阂。她是怕呀，有朝一日她护不住你，我这个县主姐姐能替她保下你。”
沈筠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堵在了心里，只能抬手飞快地抹去眼角将要溢出的泪水。
“我很羡慕你，昭昭。”沈筠珏双手叠在一起放在塌边，下巴轻轻靠在上面，她难得有这样姿态随意的时候，“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娘亲。”
不像她，连亲娘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沈筠知知道她想到了伤心事，连忙宽慰道：“袁……姨，袁姨定然是位冰雪聪明、倾国倾城的女子，才会生下像姐姐这样秀外慧中的。不像我呆头呆脑，一个傻瓜。”
说着她还扮了个鬼脸，惹得沈筠珏“扑哧”一声破了功。
等到两人都平复了心情，沈筠珏开口说道：“其实你不必担心今后在府中会过得提心吊胆，沈茹薇已经被送去庵堂思过了，祖母那边时常有周姨娘的儿子陪着，父亲更不用说了。”
沈筠知点点头，冲她傻笑着：“能有这份清净，多亏了县主殿下。”
正经不过两句又变回了这幅样子，沈筠珏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问起了另一个人：“筠峰这些日子可还乖巧？”
因她之前也时常去掬水巷看望她们，知道那二世祖遭逢变故，性子改了不少，见到她时已经会礼貌地喊“二姐姐”了。
沈筠知有些奇怪她为何会突然问起弟弟，但还是如实说了：“在学堂里倒是没有再调皮了，只是他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子，怕是以后考不上功名，会丢了卫国公府的脸。”
“天下芸芸学子，每年上榜之人不过几十。只要能安安分分做人，沈家嫡子的日子总归是顺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