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夜半子时,月隐云层。

    魏溪亭临窗而坐,伏案疾书。为免困顿,特意褪下玄色氅衣,搭在圈椅靠背上。

    三春倒寒,冷风刺骨,间或闷声咳嗽,笔下未曾停顿。

    任务艰巨紧凑,正当关键。即使身心俱疲不堪重负,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书写罢,烤干墨迹,糊好信封,正往信封左上角点下一颗芝麻粒大小的记号。落笔之际,敲门声应时响起。

    响两声,略停顿,又响一声。

    此乃与赫连朝阳的约定信号。

    拿上信件前去开门。

    随行人员住在一楼,赫连朝阳和雷子媛住西厢二楼,东厢二楼只有魏溪亭一人住。

    因此,两人没有顾忌太多,隔着门槛叙话。

    “诚如所料,雷子媛是魏丞相安在你身边的暗线。我们从险峰关入境的消息,她刚递出去。”

    她将纸条交给魏溪亭。

    “信使已被拿下。你看怎么处理?”

    “伏罪之人是几级信使?”

    “末等。”

    义父魏荣曾属意将他培养成左右手,提过暗线分级。

    末等信使人数不定,多由贫苦人家子弟充任,随时可弃。仅凭暗号接头,互不相识。

    中秋宴事变发生后,清河王和中都关系极其微妙,他明目张胆地鄙夷魏荣两面三刀。

    三年时间,几乎把魏荣安插在清河郡的眼线铲除殆尽。

    若非无人可用,雷子媛怎会铤而走险,让一个末等信使来传递这么重要的情报?

    险峰关隶属清河郡,向北纵延千里,距离北燕牙帐不足六百里。

    因为地势险要,冬春时节仍难通行,不作为通商关隘。

    此次,魏溪亭违背奏折规定的路线,没有从晋州或者望郡入境,而是选择了险峰关。

    这个决定,传回中都,会成为言官攻击他的理由。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不管用什么手段,问出接头暗号。派我们的人把消息传出去。”

    把信交给赫连朝阳,他殷切叮嘱。

    “八百里加急,送到令尊手上。无论他做何决定,溪亭都将竭力缓和清河与中都的关系。”

    信封接口处,白蜡绽开,像一滴血渍。赫连西坞望久了,竟产生一种令人胆寒的错觉。

    “我亲自送。”沉默片晌,终于讲出那句话,“为了公主,务必保重。”

    下楼声传至耳廓,魏溪亭还呆立原地,回味她这句话。

    赫连氏两姐妹虽出自异母,但关系极好。赫连朝阳定然知晓妹妹的心意。

    她说出这样的希冀,确实让魏溪亭有点儿讶异。

    为了公主……

    公主的病情缓解了吗?

    想起那个姑娘,魏溪亭所有的疲惫一扫而光。关门,折回桌前,提笔落字。

    “公主:

    见字如晤。

    河鼓塞外,臣问‘书音’二字,有何深意?

    主答,‘天南岂无雁,时得寄书音’。

    其实,不然。

    犹记前尘,公主及笄。曾言,尘世莽莽,唯魏书形单影只,委实可怜,始自今日,我与魏书作知音。

    故,取‘书音’二字。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臣镌心铭骨,从不敢忘。

    昔日,公主忧臣伶仃孤苦,至死未休。

    今生,天子如父;三哥如兄;延之、须弥可托生死;瑶瑶、西坞晓臣烦忧。

    臣不负公主所愿,亲朋满座。

    自有神识,臣立志,倾毕生之力,佑公主无恙。

    岂知,世事茫茫难自料,万般筹谋,仍重蹈覆辙。

    公主孑然赴燕,于异乡无枝可依。每每思及,臣心如刀绞,恨不能立即飞去,携公主远走。

    天下兴亡又何忧?臣所求,不过公主平安喜乐。

    然,公主忧国,臣岂能弃?

    臣归乾德门,入仕途,祈愿铸南凉盛世,迎公主归家。

    护国之路,艰难险阻。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秋去春来,青丝易华发。

    近日,臣神识虚衰,昏昏健忘。偶有不识与公主之旧事,心下惶恐。

    盼早归。

    庆宁四年三月十九,书于险峰关。”

    把信折叠装进信封,于扉页注明“第六十三封”滴蜡封存。

    事罢,和衣而卧。

    躺下不久,心骤然揪紧,疼得厉害。他捂着心口,蜷缩成团,缓了好一会儿,将稍微轻松了点。

    仰面朝天,睁眼盯着黑暗出神。

    他可以笃定,这种感觉绝非因为长期熬夜。

    他不知道,千里之外,那个他惦念的姑娘正经历煎熬。

    锥心蛊毒发作,劲头太猛,即便服下解药,李书音依然呕血不止。

    浑图御用医师和秦钟联手,多番尝试。次日清晨,终于遏制住病势。

    眼下,李书音堪比烫手山芋,但凡少一根汗毛,都可能导致两国战事再起。

    当前,南凉背靠楚国,又和西浑国存在姻亲。

    北燕比他们更怕李书音挺不过去。

    因此,帐外重兵把守不说,还派了地位尊崇的镇国帝姬亲自前来看顾。

    晨光熹微,秦钟等人顶着黑眼圈和疲态钻出营帐,客套几句,各自回转休整。

    东阳原想留下照顾,被秦钟巧言勒令,说熬了通宵,必须休息。

    为方便应急看诊,他们的营帐暂时安排在离李书音不远的地方。

    关起门来,秦钟走到中·央,背对东阳,道:“你跪下。”

    音调细微,却坚定,不容拒绝。

    东阳撩袍屈膝,就地跪下。

    秦钟负手而立,短暂调整情绪,转身问他:“你可知错?”

    “东阳知错,但不认错。”

    “公主千金之躯,她胡来,你不仅不阻止反而听之任之。此乃错一!违背令尊遗训,搅入乱局。此乃错二!你不认哪一条?”

    东阳哑口。

    “几近而立,年岁不小,怎还如此糊涂?”

    “晚辈冷静自持十几年,顾及大计,强忍杀戮之心笑脸迎敌。

    清醒克制那么多年,不会轻易糊涂。

    公主不是你们的傀儡,她有想法能做决定,我尊重她。”

    “尊重她?睁着眼睛看她命赴黄泉?”

    “公主不幸,晚辈就去陪她。”

    “为一个姑娘,置大业不顾?”秦钟薄怒。

    东阳突然抬起头,紧咬牙帮,似在忍耐。

    “前辈,如果一个人发现倾尽全力穷极毕生都无法撼动仇敌,与敌人之间,如蝼蚁与象。他该怎么做?”

    秦钟被问得发懵。

    “是被仇恨裹挟以卵击石?还是谨遵遗训好好地活?

    最初,我所做每个决定,都旨在复仇。后来发现洪城案牵扯太多不堪,黑到不见半缕光,绝非一己之力能沉冤昭雪。

    我才明白,先父临终时,为何逼我发誓,不准我报仇,不准我涉朝堂。

    他们待我好,或因歉疚,或因利益。唯有公主别无杂念。

    我用了多少年才劝自己放下,好好地活。

    世事难如意。

    晚辈自知卑贱,不生妄念。

    既认她为主,便不问对错凶险,誓死追随。”

    听罢,秦钟叹息,只道:“痴儿。”

    *

    晌午,完颜明珠来换索亚休息。

    索亚手语告知,李书音巳时初,醒了一回,吃完药又睡下了。

    出于不打扰病人考虑,帐内仅一两个侍女伺候。

    青釉瓷碗盛着半碗参汤,尚有余温。明珠手持细柄汤匙,轻轻搅动,目无焦距似乎在思索什么。

    静默片刻,望向床榻。

    一扇青纱屏风横在中间,绣楚国水乡风景。此物乃楚国三殿下带来,赠予李书音的见面礼。

    她被高热呕吐折磨整宿,这会儿睡得正沉。

    河鼓沙漠,只当她娇生惯养,羸弱不堪;松县一役,扭转看法,佩服她智勇双全。而今,竟对她生出几分敬意。

    可惜,拿自己性命做赌注的人,不值得效仿。

    明珠并不认同她那样铤而走险。

    昨晚守到二更天,今儿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熬夜伤神,明珠尚未调整过来。

    小半个时辰一晃而过,支着脑袋打盹儿。

    迷糊入梦,忽闻叩门声。

    开门见是朔方带来的亲信,她屏退侍女。

    帐中无人后,亲信才耳语禀报:“十一公主想见您。”

    掬凉水抹脸,使自己清醒。明珠边擦手,边冷嘲热讽:“见或不见,何时轮到她做主?”

    “十一公主原话,若未时仍没见到您,就把您私藏朔方罪奴之事上报可汗。”

    听罢,明珠眸底陡生寒意,轻飘飘地甩一句:“那就灌点汤汁,让她消停几日。”

    “是。”

    “悠着点,毕竟还没撕破脸。”

    “属下明白。”

    亲信告退,明珠找来纸笔,准备练字打发时间。刚要唤侍女,却突然听到屏风后传出响动。

    明珠的警惕心登时弹起,几大步绕过屏风,撞见李书音伸手够床头柜上的青釉瓷杯。

    安全起见,南凉公主所用物品全部更换,这套青釉茶具碗具即是其中之一。

    杯中盛水,她应是口渴。

    对视两眼,明珠才快步上前帮忙。扶病人坐起,端水给她。

    “你都听见了?”

    李书音小抿一口润喉,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言外之意,不想掺和。

    明珠坐在床沿上,缄默一阵,突然问:“你们南面信神吗?会因一句话就被左右一生吗?”

    李书音双手捧杯,背倚软枕,安静地看着明珠。

    “十七岁以前,我随阿嬷生活在朔方芦苇荡,渡船为生。乡野生活简单纯粹,潇洒自在,无甚烦忧。

    及笄之年,我遇到我的少年郎。

    那天,夕阳余晖斜照芦苇荡,他策马飞驰在河岸上,好看极了。”

    去年跟镇国帝姬学艺,朝夕相处,但李书音很少听她说这么多话,更别提在脸上浮现出如此温柔祥和的神情。

    所以,李书音开始好奇,什么样的少年郎,能让这个以冷酷无情著称的帝姬内心柔软。

    “后来,发生很多事,我被接回北燕。我封心锁爱,拼地位、挣功名,誓为阿嬷和他复仇。

    到头来才发现,遭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一句预言。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我被困在原地。

    我试过挣脱枷锁,最后却死在烂泥潭。

    若有来生,我只想做芦苇荡的渡船人,一叶扁舟了余生。

    我已经没有退路,你不一样。

    有人在等你,不要变。”

    “当初你有得选择吗?”李书音苦笑,“我已踏上征途,回不了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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