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贯骄横，喜怒哀乐尽浮于表，根本兜不住对李书音的敌意。
篝火堆热焰升腾，李书音微微地笑，率先向十一公主施礼。
不出所料，对方冷哼一声，径自回席位落座，把她晾在那里。
北燕公主孤傲，尚可以年幼为由。
场中人，或旁观看戏，或愤愤不平，或略觉尴尬……无一例外，都将目光聚焦在南凉公主身上。
秦钟白眉微蹙，眼底布满担忧。
印象中，小姑娘性子率直，跌入深渊时犹敢痛斥帝王。而今，国力提升，她更无需忌惮北燕公主。
谁知，李书音从容淡定，含笑问:“听闻锦州书院黎昌先生亦在楚国使臣之列，升平钦佩已久，可惜至今与先生素未谋面。秦老可否帮忙引见？”
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引到楚国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身上。
“黎昌先生暂未到场，公主稍安，晚些老臣亲自为您引见。”
游历三十年，入仕大半生，秦钟人脉之广令人咋舌。在场之人，无论前辈还是后生，多听过他的名号。
因此，不少人前来攀谈。他顺势带着自家公主引见。
交谈中，李书音余光扫见十一公主怒气冲天。
在此之前，浑图可汗的幼女，可谓众星捧月风头无两。她哪里吃过大瘪，直气到瞠目切齿，恨不得把李书音剜心剖肉。
对比强烈，高下立现。
十一公主平日仗着父兄宠溺和母亲身份，自恃高人一等，不把其他异母的兄弟姊妹放在眼里。
这会儿丢人现眼，诸位北燕皇子白眼都快翻上天去。私下合计，说她平日嚣张跋扈惯，这次终于碰钉子了，谁都别管。
一时间，十一公主被冷落，愈加愤恨。
众目睽睽下，还不能拿侍女随从撒气，只能灌两口烈酒。
俄顷，浑图可汗率队入场。
李书音发现，镇国帝姬居然走在大皇子之前！且她的位置在东面首席！
今晚，完颜明珠一身红衣黑纱，银簪束发，眼若锋刃。走在浑图身后侧，尽显干练睿智。
见礼就坐。
浑图提酒讲话，感谢诸位远道而来。客套话说罢，正式将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掌上明珠介绍给天下人。
人群交头接耳。
完颜明珠端杯站起，道:“愿八方安平，海晏河清。诸位，明珠先干为敬。”
众人举杯，各说祝辞。
垂眸望盏中酒，李书音犹豫。
东阳轻声提醒:“公主，您桌上这壶是桂花酿。”
她凑近轻嗅，果真花香酒气俱有。小酌一口，一线入喉，清凉舒爽。
昔日素爱桂花制成的东西，先帝和青山君对她下禁酒令。小孩儿心性，越不准做什么，就偏要做。
东阳见识过主子醉酒的样子，特意按其口味，制了桂花酿。度数很低，不醉人。
壶中酒水被更换，李书音卸下心理负担，痛快畅饮。
两轮酒敬了，歌舞表演拉开序幕。在场之人见惯，习以为常地推杯换盏。
第三支群舞结束，十一公主忽然上台，先向浑图行礼。
“父汗，孩儿听闻，升平阿姐的琴艺出神入化，乃南凉一绝。”
十一公主说着，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李书音，
“不知阿姐今日可否赏光，献艺祝寿？”
可？南凉公主与艺伎同台，国之颜面荡然无存。
不可？万众瞩目，拂东道主面子，亦不好收场。
正当李书音思考如何应对时，斜对面，苏农延起身道:“舅舅，阿延作证，十一所言非虚。”
“哦？”浑图看似含笑，实则笑不达眼底。
李书音面上泰然，桌下五指捏紧。寒风扑面，吹得她眼睛干涩，溢出泪花儿。视野蒙蒙，窥见对岸的九重仙，不解他意欲何为。
苏农延去到浑图面前屈膝下跪，禀道:
“孩儿有幸听过升平公主弹琴，余音绕耳，实乃天籁，久不能忘。”
“升平公主。”
被架到火上，李书音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她起身朝浑图稍稍躬身颔首，以示敬意。
“公主可愿弹奏一曲，令我等一饱耳福？”
提眼皮迅速扫视台上，见苏农延微微点头。全场除东阳以外，她好像最信赖他。
苏农延点头，她便放心，欣然答应。
“舅舅，光听曲子，哪能尽兴呢？”
“有什么话，你一次说完。”浑图表面无奈，佯装嗔怪。
“去年，孩儿赴栖山探望阿嬷，舍妹乌苏教过孩儿一支呈祥舞，意为苍生祈福。
舅舅心怀天下，福泽苍生。孩儿身为您的后裔，身为长生天庇佑的黎民，想请您向长生天代为传达孩儿的敬意。
孩儿不才，壮胆自荐，愿与升平公主合演。为舅舅祝寿，为苍生祈福。”
北境信奉长生天，可汗被视为信徒和长生天的使者。一番话，捧得浑图心情舒畅，大手一挥:“准了。”
“可汗。”
楚国使团中冒出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原来是个绿袍男子，肤如凝脂面若冠玉，二十出头。
他信步上台，微微颔首。
“晚辈素爱音律，听闻南凉三公主擅琴，早盼与之合奏。
今日，乘可汗寿宴之风，得此良机，实在幸运。不知晚辈能否加入汇演之列？”
李书音侧目而视，惊觉此人气度不凡。
目光触碰的刹那，男子浅笑，点了点头。
他的眼神干净纯粹，不带任何杂念。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像山涧潺潺流淌的清溪。
方才秦钟带她见各方人物，也包括楚国使团。但她确定先前这人不在！
他是谁？
愣神之际，忽听浑图唤他“殿下”。李书音微愕，不禁又看了他一眼。
“南凉三绝，楚国三痴，纵观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殿下于音律造诣颇高，今日若听得一二，也是我等三生有幸。”
南凉公主独奏，视作侮辱；苏农世子美言，传成勾结；楚国殿下加入，即为美谈。
合议四国，楚国、南凉、苏农部，三国尊者联袂表演，为东道主可汗祝寿。饶是再会搬弄是非，也找不到流言中伤任意一方。
至此，李书音终于明白苏农延的意思。对于初次相见的楚国殿下，心中亦充满感激。
片刻，伶人送上五弦琴和短箫，李书音和楚国殿下分别位于东西两侧。苏农延换好衣裳，重回舞台。
银狐面具白绸扇，月色广袖交领长衣，水墨轻纱外衫。
正如梵音寺古树下，仙气飘飘的九重仙再次站在她面前。
那身衣裳仿楚式，但包括浑图在内的北燕人，都被这样惊艳绝美的苏农延吸引住眼球。
论容貌，他屈居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表演还没开始，人们就已经被他的扮相惊艳到啧啧称叹。
人群当中，唯李书音心里堵得慌。
不知怎的，越见他笑容灿烂，她越感觉难过。
呈祥舞以《天南雁》伴奏。
或许曲调蛊惑人心，或许舞者摄人心魄。恍惚间，李书音像置身世外，周遭俱静。
一座风雨亭伶仃，一盏孤灯昏昏。
九重仙一袭素净长袖云裳，沉醉舞蹈。
晚风拂过，衣袂翩跹。
台下，一女子长发及腰，红衣灼灼，驻足观赏。可惜雨雾蒙蒙，容颜不清。
舞罢，他屈膝道别，隐约说：“庆宁二年，七月初七，九重仙殁，世间只余苏农延。”
“铮。”
琴弦断裂，一口鲜血喷溅琴身，李书音感到胸闷气短。强撑着抬头，努力搜寻苏农延的身影。
好多人如潮水般涌上台，她死死地抓住琴，努力睁眼，视线穿透重重人影，终于看见那人。
他站在那里；他站在风雨亭中。他说，世间再无九重仙；他薄唇紧闭，并未开口……
李书音呼吸困难，分不清现实和虚幻。鲜血不断地从口中漫出，沿嘴角流进脖颈。
东阳几乎第一时间冲上台，连声疾呼公主。
秦钟到后，他把人交给秦老，直冲到北燕大皇子桌前，扑通跪地，连连磕头，口中嚷道：“求大皇子赐解药，求大皇子赐药。”
完颜拔突原本置身事外地吃瓜看戏，没曾想，转瞬，自己变成了风暴中心。他一头雾水，怒斥：“时东阳，你……”
“拔突！”浑图厉声打断，怒火冲天，“怎么回事？”
完颜拔突刚要解释与自己无关，被抢了先机。
东阳顶着鲜血淋漓的额头，急得双眼泛红，朝浑图膝行几步，重重磕头。
“我们公主本就体弱多病，当真经不起锥心蛊毒的折磨。东阳命贱，大皇子有仇有怨，尽管撒在东阳头上，只别再折磨我们公主。
求可汗做主，帮我们公主讨个解药，来生东阳当牛做马，定报答可汗大恩。”
“休得胡言！什么蛊，别栽赃陷害我王兄。”十一公主护短。
“东阳和公主虽相距千万里，但期间一直有书信往来。公主告诉我，去年大皇子赴栖山探疾，曾对她下锥心蛊毒。解药就在大皇子的爱妾那儿。”
“你撒谎！李时从未在信里提过此事。”
十一公主脱口而出，张开双臂，护住大哥。嚣张气焰，在对上镇国帝姬审视的目光时，登时泄气，眼神闪躲，心虚不已。
完颜明珠眉头微皱，逼近十一公主：“你私拆他人信件？”
明明惧怕，但死要面子，十一公主梗着脖子叫嚣。
“谁知道她会不会说什么危害北燕的情报？为了北燕，我当然要查看。
你一个卑贱奴婢所生之子，也敢来质问我？”
“放肆！”
浑图厉呵，十一公主登时大气不敢出。
“来人，把大皇子和十一公主押入禁闭室，听候发落。”
说完，对镇国帝姬使了个眼色。
完颜明珠意会，带人离席，去向不明。
期间，秦钟大致检查后，表明:“此为蛊毒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