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姜氏后人,不入朝堂,不涉政事。’

    父亲临终遗言犹在耳畔,洪城惨况历历在目。

    目光落在她一开一合的嘴唇上,东阳心里有道声音不断地朝外翻涌。

    “听着,接下来这些话,我只跟你讲。”

    她的神情骤然严肃,目光犀利,浑不似当年天真纯粹。

    若先前所言皆是宽慰,那么,余下所有俱是骇人之语。

    “去年冬月,北燕太后抱恙,大皇子完颜拔突奉旨探望。他私下见我,意图以蛊毒让我客死异乡。

    殊不知,南疆大祭司幺女与我有旧,曾教我解蛊之法。

    我的病由蛊导致,尚在把握。只是,目前我要利用它,为北燕变势推波助澜。

    拔突虽失民心,但他还有个胞弟死心塌地追随他。那也是个残暴不仁、鼓动战争的危险人物。

    假以时日,北燕落在他们兄弟手上,势必引发新一轮混战。

    以镇国帝姬为首的诸侯派,早已开始行动。拔突兄弟失势,妄图以我之死,把南凉拉进他们争斗的风波。

    如今,帝姬一派,只差临门一脚。

    今晚宴席是个契机,我将催蛊发作,到时状况恶化,你见了,别怕。

    我需你当我的口舌,昭告世人。就说,我给你寄信,告诉你,从去年冬月我就开始生病,原以为是寻常风寒,到昨晚经秦老诊治,方知中了南疆锥心蛊毒。

    不出意外,浑图可汗会私下逼问拔突,让他交出解药。

    但锥心蛊毒的解药,只南疆雾水谷有。

    你要趁势提出,送我去南疆。

    我避势到南疆,是唯一的双全之法。保我,保南凉。”

    骄矜的闺中芙蓉,被现实折磨到心思深沉。

    东阳听完,久不能言,思绪沉重。

    “护南凉的人千千万万,公主何必以身饲蛊,置自己于险境?”

    “我不知道,你和完颜拔突之间有何恩怨。但他对你不轨,我便也不容他。”

    这句话,似平地惊雷。东阳瞳孔地震,内心大受震撼。

    他甚至有些惶恐!

    “东阳一介奴婢……”

    “东阳!”

    李书音打断他的话,仰视他泛红的眼,郑重地强调。

    “你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东阳鼻腔酸楚,嘴微张了下。

    妄念深深地埋葬在心底,未敢对任何人表露分毫。

    李书音重新拿副碗筷,分半碗面端给他。自己抬一碗蹲在灶台边,拒绝对方让座,说:“乌苏教我的,蹲着吃更香。”

    “苏农部小郡主?”

    东阳挪开矮凳,和她并排蹲着。

    “嗯。他们兄妹帮我很多。八月中旬,北燕十一公主找我麻烦,乌苏差点没把她揍死。”

    提起那件事,李书音心情大好,绘声绘色地讲述,

    “你是没看见,十一公主狼狈至极。她还想找元妃告状,倒打一耙,结果被关半个月禁闭。”

    “乌苏郡主是苏农部的独苗苗,父亲是苏农大君、母亲是北燕嫡公主、外祖母是北燕太后、哥哥是苏农世子。北燕元妃纵然想护犊子,也得考虑现实不是?”

    “嗯。她看似娴静柔弱,实则顽皮开朗。赛马打球、刀枪剑戟、塞上野猎,样样拿手。

    这些日子,她带我接生羊羔、制牛乳茶、铲冰、滑雪橇……玩了好多新奇的东西。”

    她口若悬河,努力地用这些例子告诉东阳,自己在北燕过得挺好。

    “这些事,公主在信里都说过。”

    “怕你忘记嘛,我再说一次。”

    “好。但您得先把面吃了。”

    半碗面下肚,东阳一边收拾灶台,一边试探地问:“这事,是否告知魏郎君?”

    李书音坐在灶前烤火,魂游天外。

    “公主?”东阳停下拧帕子的动作,见那厢回神,又问一遍,“饲蛊之事,要不要告诉魏郎君?”

    李书音否决。

    “他走那条路,多少眼睛看着。我与他皆为风口之人,靠得太近,难免两败俱伤。”

    低头看看绒领,似乎能瞧见领子底下的那枚香囊坠。

    顿首片刻,她怅然若失,喃喃低语,“远些好。”

    东阳放下洗碗抹布,用干帕子擦净手,到她面前屈膝跪下,轻声问:“公主心里怎么想?”

    一刹那,她脑海闪现出魏溪亭温声细语的样子。便再也忍不住,泪满盈眶。

    向东阳微微地靠,额头落在他肩上。

    东阳并未催问,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心。

    一如无数个夏夜,于庭中桂树下,诓她入睡那般,耐心细致。

    她缓过劲儿,瓮声道:“我怕哪天与他争锋相对。”

    “魏郎君永远不会与公主作对。”

    “如果……我说如果,哪天我被推到他的对立面,我该如何自处?”

    东阳浅浅地笑,似唠家常,顺口接道。

    “不管公主走哪条路,臣都陪着您。”

    *

    东向摆张单木床,西边空处打了地铺。

    中间放个连烟囱的火炉,过道仅一丈左右。

    这座帐篷相对窄小,多几个人都难活动开,胜在暖和。

    原本只住魏溪亭一人,今儿五更,秦钟押他回来补觉。临到头,索性加塞住下。

    然而,公主帐消息未知,他如何安寝?

    捱到辰时四刻,师父终于松口:“实在担心,就去看看。”

    视线被火炉挡住,他单手支撑半截身子,伸长脖子瞧声源。

    秦钟背向,面朝墙壁,寂静无声。

    为了跻身天子近臣之列,亦为了尽早推动南凉复兴强盛,魏溪亭入议事阁以来,宵衣旰食。

    长此以往,身子骨吃不消,以致旧疾偶尔复发。

    前两天,秦钟刚替他诊过,减了他的任务分给东阳。

    旧疾未愈,再休息不好,视听上偶有差池。

    所以,他不太确定先前那句话,是否真是师父说的。

    迟疑片刻,又听老人家提醒。

    “我帐里书柜底层右边抽屉里,那袋干果,你给公主送去。”

    愁云惨雾的面容,登时阳光明媚。他迅疾掀开被子,对师父叩头,难掩欢喜。

    兴奋劲儿太盛,系腰带时手抖个不停。

    “啧啧啧。”秦钟翻身朝外,故作嫌弃,“瞧你那不值钱的样子。如有外人在场,给我收着点儿。”

    魏溪亭傻笑:“徒儿谨记。”

    “找点脂粉扑一扑,你那脸惨白得很,可别吓着公主。”

    三两步跨到铜镜前一看,脸色果真苍白。他简单洗漱,翻箱找出脂粉,仔细遮盖。

    在南凉,男子用胭脂水粉不足为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他闯过生死门,落下旧疾,便开始学着化妆。但很少捯饬自己,除非脸色真的太差。

    很快,收拾好了,披上斗篷,先往秦钟的大帐走了一趟。

    那袋干果,本是浑图可汗以私人名义赠送给秦钟的。约四五斤,用飞云织金缎的口袋装着。

    转赠之物,魏溪亭重新腾个雕金桂的小木箱装。再多带了给李书音准备的干桂花。

    昨晚,雪落到下半夜才收势,草地上又积攒了厚厚一层。各个毡帐之间的路已经被清理出来,路上,还有几个人正在铲雪。

    晨曦微露,朝阳倾泻而下,飞絮似的雪洒在光影中,别有一番景致。

    魏溪亭抱着两个不大的木箱子,朝公主帐走。

    走到路口,忽然听到一声轻唤:“魏大人。”

    循声回望,李书音袅娜娉婷,徐步而来。

    来不及高兴,因为他发现那个姑娘的眼神微冷。

    一种名为天家威严的气场,将方寸之地禁锢,寒气逼人。

    不管是三年前御花园初见,还是三年后北苑廊道重逢。升平公主永远平易近人。

    魏溪亭因为这份疏离冷漠而怔忡。

    东阳见状,轻声提醒:“魏郎君,见升平公主,应行大礼。”

    被提醒的人骤然惊醒,忙放下箱子,伏身叩拜:“微臣魏书,拜见公主。微臣失礼,甘领责罚,请公主降罪。”

    “魏大人因国事操劳,精神不佳以致失态,情有可原。我不责你,起来吧。”

    她语调正经且严肃,脊梁挺得笔直,下颌微微抬起,端的是公主仪态。

    “微臣多谢公主饶恕。”

    魏溪亭再拜,方起身垂手立正。

    “箱子里装的什么?”

    “回公主,微臣奉师命,为公主送干果和桂花。”

    李书音对东阳使个眼神,他前去拾起箱子。见魏溪亭欲言又止,便问:“魏大人还有事?”

    提眼看她,旋即低下,恭敬地回:“有件事,向公主禀报。”

    “走吧。”李书音说完,绕过他身边,径自往前。

    少顷,到了公主帐。

    侍女索亚已回值房补觉,帐内无人。

    东阳放好箱子,退到帐外,机警地巡视一圈,才在门口候着。

    公主帐临时赶工改建,陈设虽不及常驻地繁复,但比一般毡帐富丽。

    中间那层屏风靛青蓝布已经被撤走,寝处直观可见。

    牙白缎面床帏从篷顶垂直而下,罩住漆金檀木床,两具仙女白瓷呈飞天姿势托住帷幔。

    赭红色镶金边地毯,中间缫丝烧蓝团云纹。团纹顶上架起一个悬空四兽炉,火快燃烬了。

    李书音意欲拉开炉屉,刚拿起钩子,被魏溪亭截住。

    “公主,交给臣来做。”

    默默地把铁钩递给魏溪亭,她到条桌那儿,提壶倒杯温热的牛乳茶。

    “将才,你背后藏了暗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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