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玄色披风纯粹,如双眸澄明。他撑伞而来,接到李书音,伞自然地罩在她头顶。

    适才,她担心东阳,跑得太急,他都不及送伞。

    天青色油纸伞,伞面绘幽兰水墨画,自中都带来。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并肩,行进间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安安静静地走了一段。

    “前两天,我给你写过一封信。我在信里问你,见过阳春三月的雪吗?若非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踏春时节还会大雪漫天。

    等写完后才想到,你在晋州生活十几年。

    晋州位置偏北,你兴许早就见过。”

    漫无目的地闲话,以图打破沉闷气氛。话音刚落,又怕被嫌弃聒噪。她心情忐忑,拧着斗篷内衬,垂眼看草上积雪。

    “无论见过与否,公主来信,臣就回。”

    声音轻柔,萦绕伞下。

    李书音提起眼睛偷瞄,见他俊雅柔和的侧脸,映在皑皑白雪中。

    真漂亮!

    相府魏七,如日中天;李氏书音,处境艰险。

    她很清楚,自己空担嫡公主之名,不该对他心存肖想。可某些问题,她的确好奇,且觉得不问明白,会产生误会。

    停顿一霎,她说:“我去信问过阿兄,他未告知任何人密语之事。魏卿从何得知?”

    密语,本乃臣教与您!重生归来,却成您与他人之约定……

    个中滋味,真叫人百转愁肠。

    她连梦都不信,怎会信前世今生?

    “猜的。”

    “猜?”

    “松县临别,公主赠予吉言,说望尔珍摄岁岁长宁。时先生问臣,臣信口胡诌,骗取信任,此为臣之过。臣会向时先生致歉。”

    李书音转过头,正大光明地看他,试图从中窥出什么。

    可他眉眼浓重,化不开三春雪,犹如三尺之冰,把所有情绪全冻住了。

    她什么也看不见……

    “公主,再等等。”

    “等?”

    她越听越糊涂。

    魏溪亭目视前方,行得端正,娓娓道来:“南凉正加速强盛,很快便可恭迎公主归国。您独在异乡,别担心,别害怕。”

    粲然一笑,轻旋脚跟,拦住他的去路。李书音眉眼带笑,语气轻快:“有你在,我自然无畏无惧。”

    魏七郎喉结上下滚动,下巴胡青隐隐,薄唇红润……她看得痴,着了迷。

    咫尺之遥,松香清冽。

    风雪将姑娘神思唤醒,她迅速移开眼,挪开身。

    “我是说,魏卿给南凉带来希望。南凉强盛,我就不怕。”

    “君臣百姓同心戮力,共铸南凉盛世。公主同样功不可没。”

    一股劲风冲开兜帽,她赶忙抓住帽沿。风太大,腾不出手拴系带。窘迫之际,一只大手轻轻地扣住头顶。

    她抬起头。鹅绒缘雪白轻盈,随风轻晃,圈住白皙修长的脖子,鹅蛋脸儿白里透红,杏仁眼儿炯炯有神。呆呆的样子,真像深山小麋鹿,惹人怜爱。

    魏溪亭淡笑,把伞递给她,之后,弓腰帮忙拴系带。

    距离太近,李书音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面庞的肌肤纹理。他眉棱骨上的疤已经彻底好了,半点痕迹没留。

    “背上旧疾,可痊愈了?”

    “嗯。去岁,臣赴邳州,顺路走了趟雾水谷。南疆雾水谷乃诸国医师大家会集之地,区区皮外伤对他们而言,不足为提。

    小伤而已,劳您惦记,臣实在惭愧。”

    “魏书!”

    她忽然唤他的名字。

    “你只在心生恐惧时,才肯唤我姓名。我希望我们之间能亲近些,像朋友,而非主仆。”

    错愕失神。片刻,他温和应道:“好。”

    未曾想,他答应得这样爽快。李书音欢欣雀跃,睁大眼睛确认:“以后叫我书音?”

    “没外人时。”

    雪花如席,公子如玉。

    他浅浅含笑,眉眼缱绻。说:“新交好友,理应赠礼。”

    “等等!”冲他比个暂停的手势,“我猜猜,你会送什么。”

    故作思考,想了想,突然凑近,“你要送我香囊坠子。”

    他笑,“那你接受吗?”

    “上次我到当铺问价,店家说坠子值五千金呢,比我这绞丝镯还贵!何况,坠子能取你毕生积蓄,你就不怕我卷你钱款跑路?”

    魏溪亭被逗乐,无谓地表示:“卷吧,再挣就行。”

    “我得教育你!”她板着脸,故作人师,“天上落雨落雪落冰雹,唯独不落钱财。辛苦挣钱,该得好好守住。”

    “是。溪亭谨记教诲。”

    “香囊坠只是取你存款的途径之一?”

    “对。”

    “那我收坠子,绝不私自动你半分财产。”

    李书音指天发誓,扒拉手腕的绞丝镯。

    “之前以为活不久,我散尽钱财,所以目前很穷。这只镯子勉强拿得出手,你且收下。”

    “你送过我礼物。”

    “什么时候?”

    “金玉良言。”

    “嗯?”

    魏溪亭接过伞,道:“你说,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我便仕途通达扶摇直上。你说,望尔珍摄,岁岁长宁,我便身康体健诸事顺意。你的赠言,比金银财宝更珍贵。”

    啧啧几下,她打趣说:“谈判桌上,北燕成员肯定吵不赢你们。”

    魏溪亭轻笑,默不作声。

    “西坞姑娘说,你们十岁相识,那时你就戴着这枚香囊坠。它跟你多年,意义肯定非比寻常。你为何将它送我?”

    魏溪亭转过头看她,顿了顿,继续目视前方。

    小步跟在他侧后方,李书音静静地等答案。

    直到走下山坡,来到平地,魏溪亭才开口。

    “兴许,你会认为我说疯言疯语……”

    “你说,我就信。”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数片雪花在两人之间翻飞,魏溪亭怔忡,眼尾刹那微红,忙低头吸了口气。

    “那个梦里,这枚香囊坠,从设计到成品,每个步骤你都亲力亲为。赠予我作及冠礼。

    你说,魏书所行之路危险,坠子没回,就证明他活着。

    所以,我想送你香囊坠。坠子没回,代表书音无恙。”

    她第二次听他提那个梦。

    十三里坡,她问为何相救?魏七说,那个梦里,她待他极好,所以要救她。

    这次,她问为何执意送香囊坠?魏七说,坠子本就是她赠予他的的及冠礼。

    旧梦荒诞无稽,换别人讲,她肯定嗤之以鼻。可不知为何,经魏溪亭之口,这等怪异的话反而平添几分真实和遗憾。

    两步并到魏溪亭面前,歪头逗他:“我说过呀,会努力活着,决不食言。”

    芙蓉娇花美人面,骤然凑到眼前,魏溪亭那颗心登时漏跳一拍。眼神飘忽不敢看她,心里却乐开了花。

    *

    用罢午膳,东阳和魏溪亭都赶去议事帐,那厢愈加忙碌。

    李书音独自留在主帐,继续尝试翻译苏农部珍籍《子时录》。

    该珍籍成书年代久远,乃苏农部初代藩王苏农清云游天下时所撰,记述山水趣事、民风习俗等。

    她手头这本是真迹,当年作为明珍公主的嫁妆,流至牙帐;老可汗驾崩,公主迁到栖山,舍弃奇珍异宝,唯独带走该书。

    北燕太后苏农氏,即是当年的明珍公主。

    承蒙太后垂怜,得到恩准,许她带《子时录》出栖山,只需阅毕送还即可。

    犹记得,他说溪亭二字出自“入门松风起,偶坐溪亭夕”。故而,李书音想将《子时录》翻译成册,赠其作生辰礼。

    幼时上学,祖父请先生教习外语。她以“苏农部相距甚远、北燕乃敌对势力”为由,偏偏没好好学这两门语言。

    如今,悔不当初。

    幸得苏农氏兄妹帮衬,半年多努力下,终于交流无碍。但苏农语古话,相对比较晦涩难懂,她读《子时录》颇为费劲。

    她想以自己的理解,描绘自己心中的大好河山,送给他!因此,没有求助任何人。

    初入门,进展缓慢。两月过去,只译出五篇文。

    想到离魏卿生辰不足五个月,她就伤脑筋。

    聚精会神地查资料,写译文,不知不觉天色渐黑。

    傍晚,使团带的厨子做好饭菜,端进主帐,说:“议事帐那边还在忙,时先生请公主先吃,不用等他们。”

    “好。”李书音执笔,抬起头应声,“放矮桌上,我写完吃。”

    然而,过于专注某件事,口腹之欲便容易被忽视。天黑点灯,继续沉溺在翻译的事情上。

    “还没吃饭?”

    耳边突然响起声音,惊得李书音一个激灵。抬眼见魏溪亭站在长桌旁,她赶忙捂住笔记,高声道:“你转过身去!”

    魏溪亭迅疾转身背对她,忙说:“抱歉。”

    她没应,只顾收拾桌面,急得面红耳赤。

    可不能叫他看见,否则还算什么惊喜?

    片刻后,终于藏好最后一张废稿纸。捋一捋因慌里慌张而凌乱的鬓发,抹掉额上薄薄的汗珠,整理好着装,深呼吸两口气。

    “好了!可以回头了。”

    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叉握于胸前,笑容略显僵硬,眨眼频率比平常高。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她一点儿都不会撒谎。

    魏溪亭进门时,便将她苦思冥想、伏案疾书的样子尽收眼底,包括她手边堆积成山的废稿纸。

    她堆笑,问:“你吃饭没?”

    “尚未。”

    “一起呀?”李书音顺势指向榻上矮桌,桌上饭菜俱冷,“额……我去热一热。”

    “议事帐正忙,我过来拿笔记,马上走。”

    他说着,径直进到北面小隔间,不一会儿,捧出个圆筒状木盒。打开一看,里头竟是各式酥饼。

    “重新热饭菜需要时间,先吃点儿垫垫。”

    李书音肚子响应似的咕咕叫,她小脸儿顿时飞霞。

    魏溪亭忍俊不禁,切切叮嘱:“记得按时吃饭。”

    “你们在忙什么呢?饭都没空吃。”

    心直口快地问罢,立时反应过来,不该插嘴。她赶忙补话。

    “不便说也没关系,我就随口问问。”

    “明天,南凉、北燕、楚国和苏农部,四方合议,将谈论陈洲归属权问题。

    事关重大,赴燕之前,使团就已着手准备。能否兵不血刃地收回陈洲主权,就看明天。

    今夜很忙,没人回主帐。你若犯困,就在这儿歇下。

    北燕派的侍女明早才到,今晚无人添火,你记得多盖被子,别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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