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今夜,雪势极猛。

    李书音在灯下,紧着时间翻译,赶明儿将古籍归还太后。忙到三更天,肩膀酸痛,出门活络筋骨。

    门前雪堆积如山,高度比齐小腿肚。

    转身进屋,铺陈纸笔。

    “……你见过阳春三月的雪吗?在以前,我都无法想象。……”

    洋洋洒洒落字千余,多唠家常小事。

    信件起首没有称谓。

    然而,字字句句都与魏七郎相关。

    去岁,松县一别,除一封密信报平安,那人再无只言片语抵达。

    思及此,她感到心烦气躁,辗转反侧至黎明,才稍微有了困意。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毡帐外,雪后初晴。

    她的住处,离太后居所有段距离。这几日,天公不作美,雨雪霏霏。太后疼惜,免她前去请安的差。

    梳洗时,听侍女说,太后胃口不佳。李书音决定亲自熬开胃粥送去。

    或许因为飞鹰镖,或许因与苏农氏兄妹交好。自来栖山,北燕太后将她视作亲孙女,很是疼爱。

    比如,北境各部不兴过除夕,但太后仍为她订制贺岁新衣。

    雅白窄袖长袍、浅紫立领绣兰花短袄、雪白鹅绒缘连帽斗篷。

    乌苏说,她皮肤白眼睛亮,穿上这身行头,简直像雪原上的小白狐,透着机灵劲儿。

    年初,苏农氏兄妹回老家去了,太后抱恙,常卧床静养。

    最近几个月,李书音总单独待在屋里翻译书籍,也常去南面山坡。

    带上食盒,步行去太后帐中闲话。

    直到傍晚,才告辞出门。

    恰逢夕阳西下,余晖中,南方小坡仿若披上层轻盈的金色纱帐。

    栖山带‘山’,不见山。旷野中,唯南面一片小山坡,坡下一条清水河。

    只是,现在雪海无垠,河面冰冻,怕要再等两个月春草才绿。

    今日阳光明媚,坡下积雪融化大半,雪水沿着小沟流向长河。

    李书音伫立坡顶,向南眺望,见一人一马正朝这边疾驰。

    等近些,看清楚,先一愣,继而欣喜若狂。挥手高呼:“东阳!”

    熟人面前,她本就开朗活泼。遑论时隔数月,在异国他乡和故人重逢。

    哪还管什么贤淑端庄之类虚头巴脑的东西,尽顾着遵从内心真实的感受去了。

    相距很近后,东阳下马,作势行礼。怎料,李书音一把扑进他怀中,堪堪把他惊呆住。

    “你怎么才来呀?”

    小猫儿似的埋在他胸膛,瓮声瓮气地问,怪可怜的。

    东阳哪儿受得住?立时无比愧疚,只管道歉:“对不起。”

    “嗯?”李书音忽地抽离,抬头,睁着微红的眼睛瞧,“你生病了吗?嗓子这么哑。”

    不等回话,她自顾自地伸手探对方额头温度,比对自己,“不烫呀。”

    “风寒未愈,不要紧。”

    “苏农世子常说,好嗓子可谓天赐,万中难挑其一。你的声音好听,如钟长鸣,洪亮清越。需得好生将息嘞。”

    东阳含笑:“臣记下了。”

    “天太冷,快回去烤火。”

    她说着,便要像在皇宫那样,去拉东阳的衣袖。谁知他略用力,定在原地。

    他稍退一步,微微躬身,道:“公主逾及笄之年,需守百世之规,臣亦当如此。”

    百世之规?男女大防授受不亲?君臣之纲尊卑秩序?

    眼前人垂头,尽显恭顺,音容相貌依旧。

    刺骨寒风穿过旷野,掠过水洼,倒映出李书音落寞的神情。

    默了片晌,她低声回:“以后我会注意。”

    说完,默默往回走。

    东阳牵马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爬到半坡,李书音主动打破僵局。

    她像东道主,口若悬河地介绍栖山。说风俗人情,说知己好友,说自己很期待青草野花遍地的盛景。

    “来北燕半年,跟苏农世子他们学外语,现在交谈顺畅无碍。

    我还试着翻译了好些孩童读物,等哪天回南凉,把它们一起带去,让南凉的孩子们也能通过书本想象草原胜景。

    下一步,我将深入涉猎古籍,希望能取其精华,将好的东西传播到南凉。”

    “公主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臣为您感到高兴。”

    “我来栖山时,飞雪漫天;现下阳春三月,仍在下雪。真希望寒冷早点过去,期待春来草绿、遍地鲜花的盛景。

    听魏卿说,栖山的夏夜最美。抬头望星辰璀璨,低头嗅青草幽香,躺在山坡上,晚风拂面过,好不惬意。”

    “臣小时候到过栖山,诚如魏郎君所说,栖山夏夜甚美。”

    她背着手,信步在前。一不留神,右脚踩空,眼见要往坡外侧栽去。

    东阳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捞进怀里。奈何脚下泥土湿滑,还有层未化的冰雪,他也没稳住。

    两人齐齐栽倒,滚下山坡。

    整个过程,东阳都将她紧紧护住。

    滚到坡底,李书音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东阳有没有受伤。

    东阳更担心她,“您还好吗?有没有感觉哪里疼?”

    听说没事,东阳才松了口气。“幸好坡度缓,且无灌木碎石。”

    飞鹤大氅系带断开,滚落过程中掉在半途。李书音这才留意到,他今日穿了一件束袖劲衣。

    元嘉十八年,李书音向祖父炫耀马技,不料马儿发狂横冲乱撞。危急关头,东阳挺身而出,却因救她,伤到了左手腕。

    为此,她特意向先帝求旨,改良内侍常服,把袖口增宽了三寸。

    以往出宫办事,换了常服,他也选择窄袖,而非束袖。

    觉察出异常,她犹豫一霎,小心地问:“你的手,疼吗?”

    “雪天路滑,摔了一跤,擦破点皮。不要紧的。”

    说辞信口拈来,不知练习过多少次。

    明白问不出所以然,李书音索性闭口,不再追问答案。

    “雪水刺骨,浸湿鞋袜,定冷得很。我们快回,换身干净衣裳,别加重病情。”

    东阳唤来骏马,扶她骑上去,自己拢了缰绳,牵马步行。

    “臣计划早几天来栖山,未曾想雪势太大,道路临时封闭,拖了六七天才开放。”

    “牙帐向北百里,那片荒漠雪天容易冰冻。安全最重要,晚点没关系。”

    她话间兴致乏乏,东阳知道原由,却不能讲。

    “公主十月来信,说,镇国帝姬亲授武艺。她几乎不待在牙帐,怎会抽空教您功夫?”

    “北燕派人搜寻完颜矢,发现时,他手中紧紧攥着镇国帝姬的玉髓珠子。

    雪鹰王大动肝火,帝姬被召来牙帐。

    她怒数完颜矢三宗罪。

    其一,绑架南凉嫡公主及苏农部世子,意欲杀北燕镇国帝姬灭口;

    其二,抗旨不遵。鼓动雪鹰之师,蓄意攻击松县,险些让两国再陷战火;

    其三,怀不臣之心。帝姬亲耳听见,完颜矢及其部下谈大逆不道之言,意图谋权篡位。”

    东阳接话:“莫说三宗罪,便只有其中之一,都足以摧毁雪鹰王和雪鹰之师。”

    “嗯。雪鹰王当即反驳,自诉痛失爱子,还被帝姬诬陷,意欲自刎以证清白。

    但雪鹰王势大,不能动他。

    为平息雪鹰王怒火,浑图可汗只能把帝姬杖责三十军棍。

    她卧床养伤,两个月才能下地。

    我去探望,她主动提议,教我防身术。”

    “传闻中,北燕镇国帝姬冷酷孤傲,她肯主动教您,倒令人意外呢。”

    李书音摇头:“她挺好的,外冷内热。其人学识渊博,尤其精于军事。

    希望南凉和北燕长久和平,万不得已,可千万别碰到帝姬的雪狼之师。”

    “南凉军队也不逊色,像金州穆家军实力就很强。”

    他主动提起穆家军,试图以穆从谦来集中李书音的注意力。

    可他打错了算盘,李书音问起另外一个人。

    “东阳,你跟说说魏卿吧。他知道我们通信吗?”

    “知道的。”

    “他可有问起我?”

    “去岁除夕前,臣见过魏郎君,把公主写的信给他看。”

    “他看完说什么没?”

    “知公主安好,臣心甚慰。”

    “就这样?”

    “嗯。”

    短暂沉默,未得回应,东阳抬头,见她情绪不好。

    他继续说:“正月初二,臣去菩提寺拜年,遇见魏郎君。”

    “他每年都代皇上给太妃送新春贺礼。”

    “今年,天子贺岁礼由尧统领负责。魏郎君去菩提寺,仅以个人名义。”

    李书音抿着嘴,垂眸盯着飞舞的骏马鬃毛,不吭声。

    “公主不愿提起他?”

    半晌,她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想知道关于他所有的事。可他离我好远呐。”

    “公主别多想,兴许魏郎君太忙,没顾上回信。八月,楚国联盟事毕,魏郎君随即被派去南方公干,直到除夕前夜才回中都。过完年,他更是忙得焦头烂额。”

    “他没跟秦老一起回去?”李书音很意外。

    “嗯。有人举报,前工部尚书于陆、右侍郎钱成,在任期间以权谋私。

    账目上查不出任何问题,只能派魏郎君以戴罪历练为名,赴邳州暗中调查。

    短短半月就找到了突破口。

    年初,皇上下旨,任魏郎君为户部侍郎,审计户部账目。元嘉十年至承德三年,国库每笔收支都要求弄清来龙去脉。

    任务繁重,魏郎君经常忙得废寝忘食。

    有好几次,臣半夜离开浮生记,路过尧统领家宅,都撞见魏郎君提着夜食进门。他偶尔也到浮生记和臣小酌两杯,松泛心情。

    他和尧统领配合默契,一个负责查,一个负责催,既清理旧账又清理蛀虫。

    忙碌数月,功绩卓然,大受天子赞赏。朝中官员也常谈论他,说他是后起之秀。

    长袖善舞,多钱善贾。南凉今非昔比,臣以为,不肖太久,就能迎公主归国。”

    “你们何时这般亲密了?居然能聚在一块儿小酌。”

    再次见到李书音脸上绽放笑容,东阳也笑。

    “公主猜猜,臣为何会把那两封信给他看?”

    李书音好奇:“为什么?”

    “问卿好,望尔珍摄,岁岁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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