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酒过三巡,浑图以腾场地给年轻人狂欢为由,带着上年纪的人提前退场。

    北边各部臣服北燕,民众基本掌握北燕语,王公贵族自不必说。全场除李书音以外,都畅谈无阻。

    苏农延一有风姿二有风趣,身边缠个天真无邪开朗活泼的妹妹,两人很快成为焦点。

    和热闹格格不入,李书音待了没多久,悄然离去。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她无法听蝉鸣鸟啼、闻松香阵阵,她将在这广袤的草地生活,必须学着适应这里。

    故而,在附近信步闲逛,直至亥时三刻,才回毡帐就寝。

    东阳作为唯一护送公主入燕的南凉人,被以使臣规格招待。他的住处,离李书音的毡帐较远。

    身边没个熟人,李书音翻来覆去睡不着。

    春夏之交,牙帐一带雨水充沛,这个时节毡房天顶通常全封闭,在四周开小窗。窗子位置足有十几尺高,像南凉关人的禁室的窗户,狭小且压抑。

    月亮西沉,窗格子剪了几缕光影,恰好投射到软榻边。她伸手接,月光就穿过她的指缝,掉到地上去。

    兴许天凉,她忽然感觉冷,拉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没来由地心慌。

    不停地自我催眠,待到睡意朦胧,门外传来吵闹声。

    李书音头晕,迷糊地问:“何人在外面?”

    “阿姊,是我,乌苏。”乌苏焦急万分,直嚷嚷。

    失眠心烦,李书音迷迷瞪瞪地起床,穿衣拢发。拉开毡门,看见乌苏扒拉侍卫的长戟怎么都无法靠近。

    “阿姊,出事了。”

    听闻出事,李书音瞌睡顿时散尽,示意侍卫放行,问:“何事惊慌?”

    正欲细说,转眼看了看几个侍卫和侍女,乌苏欲言又止。

    这几个侍者专为李书音服务,都精通南凉话。

    “你们留下,不必跟着我。”

    侍卫甲垂首回话:“属下奉命保护公主,请公主不要为难。”

    抿了抿嘴,细想权衡,李书音退步:“远远跟着。”

    她和乌苏在前,与侍者们拉开好长一段距离。

    “郡主,发生何事了?”

    “你的那个内侍,适才被大皇子召见。”

    李书音蹙眉:“大皇子?”

    “嗯。北燕元后所出,除镇国帝姬,属他最受可汗舅舅器重宠爱。

    原为储君的不二人选,但听说十几年前打仗受了重伤,再也无法征战沙场。

    自此性情大变,暴戾凶残。听人说,他所居毡帐,三天两头就有尸体抬出来,简直就是修罗地狱。”

    北燕元后,位同南凉中宫。大皇子等于嫡长子,乃太子首选。

    “滥杀无辜,浑图可汗听之任之?”

    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方面出于对元后的伉俪之情,另一方面,可汗舅舅对大皇子心怀愧疚。所以,这些年,对他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

    不过,阿姊你别太担心。我阿兄已经去找镇国帝姬了。”

    “大皇子身份特殊,听不进人话,何不直接找浑图可汗?”

    “现下咱们不知大皇子召见你的内侍,所为何事。冒然去找可汗舅舅,不妥。

    镇国帝姬谁都不怕,只要她肯出面,一定能把你的内侍带回来。”

    “镇国帝姬和我们毫无交情,她会帮忙吗?”

    “试一试。实在不行,咱们再去找可汗舅舅。”

    与此同时,大皇子毡帐。

    帐外火光冲天,两个壮汉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远去,侍卫搬走条凳和杖具,侍女跪着擦拭草上的血渍。

    一切井然有序,显然时有发生,习以为常。

    帐内光线暗淡,正对门那张矮榻,半边在明,半边在暗。那人隐在暗处,完全看不清长相,虎背熊腰可窥气势。

    东阳立身木梯之下,亲耳听着帐外如何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杖毙。

    整个过程,帐内寂静无声。

    三声铜铃响罢,毡帐内外,万籁俱寂。

    等了须臾,暗处那人才开口:“你们南凉,阉人也配称臣?”

    嘲讽意味表露无遗。

    识时务者为俊杰,身在敌营,东阳无视对方挑衅。

    “早先我曾立誓,用你们姜氏满门性命,报我废腿之仇。你逃过一劫,以为高枕无忧?”

    大皇子冷笑,讥讽地问。

    “面对合族灵位,你怎么做到忍那么多年?靠冷心冷情?哦,不对!你可不一点儿都不冷心冷情,你那么重视那位公主!”

    敌人步步紧逼,得意猖狂。

    东阳近侧燃了两盆火,能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可惜,大皇子计划落空。

    东阳面对折辱,巍然不动,连眼底都没有任何涟漪,仿佛对方所说一切,与他毫无干系。

    他的淡然,彻底惹怒大皇子。那厢紧咬后槽牙,切齿宣示。

    “我有的是时间,慢慢折磨她!”

    东阳垂着眼,语调平平。

    “你敢动她分毫,南凉魏七定会找你。像你对付姜家一样,穷极一生,加倍奉还。你可以怀疑我的能力,但我劝你,最好别怀疑我这句话!”

    “呵。”大皇子轻蔑笑出声,“雕虫小技,岂能吓我?”

    “阁下不信,可以试试。”

    帐外人声响动,侍卫禀报,说苏农郡主和南凉公主被拦下。

    杀鸡儆猴的戏演完,看客躬身告辞。

    他转身的刹那,身后之人奚落挖苦。

    “你以为自称一句臣,就能摆脱奴婢身份?你风光时,尚且配不上她,何况跌入泥潭?

    如今的你,从里到外烂透了,站在她身边,你都没资格!你不配!”

    诛心之论,直叫东阳胆颤,拉门的手蓦地一紧。

    她们被拦在距离毡帐十余丈外,只听到帐内怒斥,叽里呱啦说北燕语。

    李书音问乌苏,大皇子吼什么话?

    乌苏贴耳,轻声说:“他发癫,骂下人呢。”

    里间当真在呵斥仆人,或者在骂东阳?李书音猜不准,内心不安。

    直到见东阳平安出来,她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下。

    东阳三步并作两步,到她跟前,弯下腰道歉。

    朝毡帐瞟一眼,无人跟来。李书音骤然捉住东阳的手腕。

    “我们走。”

    她步伐飞快,像逃离幽森地府,只顾闷头朝前。

    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东阳愧疚难当。

    乌苏跟在他们身后,一路小跑。

    大皇子毡帐向西北,行两三里路,抵达一处小坡。几人在坡下碰到苏农延。

    他独自一人。

    镇国帝姬赴松县,旨在避免烽烟再起;雪狼之师送几人到牙帐,实为保护主帅。

    帝姬没理由、也没必要为了两个南凉人,和大皇子起纷争。

    这一点,李书音早有预料,对于向镇国帝姬求援不抱太大希望。

    苏农氏兄妹好意,她感怀于心。向两人欠身施礼,以示鸣谢。

    苏农延跃下马背,拿一件雪色斗篷。欲予她披上,略停滞,转而把斗篷交给东阳。

    “料想你走得急,未带御寒衣物。”

    她边系带子边说:“夜深了,世子和郡主早点休息。今日之事,劳二位费心。”

    南凉毡帐在山坡附近。苏农氏兄妹告别后,共乘一骑,消失在茫茫夜色。

    使臣居所和她的毡帐恰恰分在两端,东阳应该和她在此分别。

    “东阳,你送我过去吧。”

    她努力微笑,嗓音微颤。

    东阳点点头,跟在身后。

    翻过小坡,毡帐群出现在眼前,一朵朵白蘑菇似的。南凉公主住的毡房最大,旁人艳羡,可她一刻都不想待。

    毡帐侍卫只负责贵客的人身安全,至于他们谈论什么,侍卫们无意探听,止步在两三丈外。

    天边的月慢慢西沉,繁星渐隐。李书音在小山坡顶伫立良久,东阳陪了良久。

    “乌苏说,镇国帝姬不会在牙帐久待,至多两三日启程返回朔方。到时候,你跟他们一道走。”

    “不是说好,等公主安顿好以后,臣再走么?”

    “即便他们无法无天,也要给南凉脸面,断不敢轻易害我性命。可你不一样……”

    这句‘不一样’,像颗刺深深扎进东阳心头。

    公主待下人随和亲切,从无高低贵贱之分,此乃公主慈悲。

    然,为奴为婢者,似蝼蚁卑贱,命如草芥。这才是这个世道之下,绝大多数奴婢的命运。

    苍天不会总眷顾俗世微尘。

    他蓦然想到北燕大皇子咆哮的话。

    ‘如今的你,从里到外烂透了,站在她身边,你都没资格!’

    自卑充斥他整个身心,他乞求:“容臣送公主到栖山,再走,行吗?”

    “这个吃人的地方,半刻都不能多待。你奉南凉天子之命,送我赴燕,任务完成,即刻返程。

    纵使有人意图生事,在雪狼之师庇护下,他们也不敢肆意妄为。

    此事,没得商量。”

    正如乌苏预测,第三日,镇国帝姬率雪狼之师,浩浩荡荡地启程。受南凉公主所托,护送东阳南下。

    月末,李书音收到完颜明珠口信,东阳已安全返回南凉境内。

    接下来的日子,她没闲着,整日和苏农氏兄妹待在一起,从零开始,苦练北燕语。短短数月,已掌握基本用语,可以正常交流。

    八月底,她收到一封中都寄来的信。

    寄信人是东阳,但信里的内容却非他的手笔。

    幼时,为避长辈翻看信件,她和兄长穆从谦自创了一门暗语,只有两人知道。

    当看到熟悉的暗语字体,她想当然地认为是阿兄专门借东阳之手,转送的信。

    然而,越深读内容,越觉怪异。

    信里说,与楚国联盟事宜已落实,南凉困局暂解。又问,是否找到北燕太后?

    这些事,穆从谦都不知道!

    信件末尾,写着“望尔珍摄,岁岁长宁”。

    这是她对那个人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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