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入夜,王庭设接风宴,各部质子、公主皆会出席。

    李书音性子安静,厌恶应付筹光交错。然而,这片土地上,她代表南凉。纵使万般不愿,也必须赴宴。

    篝火宴人声鼎沸,大伙三五成群,熟络闲聊,好不热闹。

    出门前,她特地换一身浅灰色长袍,无论样式质地,都极其低调。到宴会附近,问清位置,遣走引领女使。

    此宴专为迎接他们几人所设。她坐客位次席,客位首席的苏农延、主位首席的完颜明珠都还未现身。

    周遭陌生,她避开喧嚣人群,往小毡房走。东阳找来一个鼓凳,等她坐下后,掏出一包千层糕予她充饥。

    毡房外,既可将篝火堆情况尽收眼底,又清静。

    他们穿着朴素无华,外人只当他们出自某个小部落,没人前来攀谈。因此,开席前觅得片刻清宁。

    苍穹倒挂,繁星点点,皓月清凉。天地融进晕开的墨色中,宛如一张灰蒙蒙的轻纱垂到地平线。草原如盖,篝火升腾。

    良辰美景,应是惬意。

    她分一块糕点给东阳,说:“上次和皇伯伯出访朔方部,见过草原,不似这般空旷无垠。地平线看着近,实则远,跑很久都跑不到尽头。”

    东阳席地而坐,比她矮一个头,咬一口千层糕,道:“栖山比这里更平坦,原上有长河,夜里景致如画。”

    “那我一定去看看。”

    李书音嘴角带笑,心驰神往。

    “庄太妃她们常说,皇室女儿,唯我和二姐活得恣意。

    世人羡慕我享无限荣光,却不知我亦受荣光所缚。其实我特别羡慕二姐。

    游遍大好河山,见惯风土人情,逍遥自在。

    还能无畏世俗眼光,遵从本心悬壶济世。

    独立于世,不倚儿郎,实乃女子典范。

    以前,我过得浑浑噩噩,如今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东阳,我想成为二姐那样的人。”

    东阳抬头看了她一眼,心扉荡起涟漪。

    今晚她梳着两条麻花辫,绞着银丝发带,在月色下透着朦胧美。那张鹅蛋脸又小又柔和,秀气靓丽。

    前几日,她刚过十七岁生辰。按南凉习俗,已经可以议亲。可在东阳心里,她仍是那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正如此刻,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所谓星眸,不过如此。

    东阳知道,她从来都不是池中之物,她心有鸿鹄之志,有朝一日终会翱翔九天。

    他表达支持:“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公主心有所往,已好过万千迷惘之人。

    臣愿公主所求皆如愿,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

    她笑而不语。

    先帝重贤才,特设内学堂,请翰林学士为内侍讲学。但外臣因为偏见,教学敷衍。

    然而,能入学堂的内侍又地位不低,有自个儿的心气,讽刺他们张口闭口之乎者也,装腔作势,暗地奚落他们是酸儒。

    恶性循环之下,两边互相鄙视。

    元嘉十三年正月,因一桩牵涉内侍案子发生,以翰林博士打头的文臣们纷纷上书,请求取缔内学堂。先帝综合考虑,不得不同意。

    东阳自入宫以来,只在内学堂上过一年学。他虽刻苦,但言谈气度,非一日之功。

    李书音推测,他进宫前肯定受过良好教育,博学多识。只是,一方面碍于宫规,另一方面东阳对过往只字不提,像有意隐瞒。所以,她也从来没问过东阳的身世。

    按两人约定,东阳将于十日后启程返回南凉。

    北燕乃龙潭虎穴,谁敢轻言断生死?

    “东……”

    将要开口,却听见有道声音轻唤“升平公主”。循声望去,一位少女正站在右侧不远处。

    少女十二三岁,肤如凝脂,长袍坎肩、皮帽皮靴,一应雪白。她浅浅地笑,两个小梨涡把人衬托得青春灵动,浑似雪山精灵。

    少女迎面走来,李书音二人起身。

    待到跟前,少女单手附在嘴边,小声说:“我在画儿里见过你。”

    “画?”李书音一头雾水。

    “嗯!”少女重重点头,愈加得意,“在我阿兄的画里。”

    “令兄是?”

    “我阿兄……”

    少女话音未落,突然被打断。

    篝火堆那边,几个贵女正望向这边。其中衣饰最华丽的红袍女子高声呼唤。

    “乌苏,快过来试试新衣裳。”

    少女学南凉礼仪,欲道万福,却因生疏而不知手该搭在左边还是右边。她尴尬地堆笑,说:“宴会马上开始了,我先去换身衣裳。晚些再聊。”

    目送少女小跑离开,李书音重新坐回鼓凳,唇角难掩开心。

    “明明初相见,可不知为何,我挺喜欢那个小姑娘的。”

    手肘枕着膝盖,掌心托着下巴,她偏头看东阳。

    “就像当初在东宫见你第一面那样。那时我年纪太小,不记事,后来,皇伯伯总打趣,说我第一次见你,就抱着你的腿不撒手。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像一条小尾巴。

    你被调去中宫当差,我白天哭晚上哭,哭得眼睛都肿了。最后,皇爷爷实在无法,才把你调回来跟着我。”

    思绪随她的话追忆往昔,东阳不由一笑。

    “不过……”她忽而失落惆怅,深深叹气,“我好像只会给身边人带来麻烦。”

    东阳微怔,“公主为何这样说?”

    “凭你的才智,该有更广阔的天地。我少不更事,因一己之私拽着你,把你禁锢在方寸之地,害你平白蹉跎十几年光阴……”

    “公主。”他忽然出声打断她,正身面对她跪坐,看着她的眼睛,“不要想那么多。”

    魏溪亭像天上月,清冷柔和;东阳相较而言,更像被晕开的淡墨,带点世俗人情味儿,又朦朦胧胧的。

    他不像魏溪亭那样能说会道,不太会安慰人。

    他只会说‘不要想那么多’。

    以前那样讲,现在也这样讲。

    那双眼睛里盛满关切,李书音顿时愧疚。

    这几年,变故太多,已使人面目全非。她总害怕自己是累赘,会拖累亲近之人。

    她想,应该改一改了。

    “公主,您想听一听臣的事吗?”

    宫规桎梏,不容内侍非议前尘。东阳进宫时,年愈十四。入宫之前,他是谁?无人知晓。

    阖宫上下内侍宫娥,李书音与他关系最亲近,自然比任何人都想了解他的身世。

    好好儿的少年郎,怎突然净身入宫成了内侍?

    “提起那些事,你会不会难过?我如果早出生几年,就能陪你熬那段艰难的日子了。”

    东阳笑了笑,“臣早已释然。”

    他本世家子弟,少时鲜衣怒马,立志成就一番事业。后来,因为家族卷入纷争,家道中落。先帝怜惜他无辜,招至中都,更名换姓,入宫谋事。

    东阳简述生平,细枝末节并未具体讲。比如,出自哪个世家?家中所犯何事?

    尽管好奇,但李书音并不愿他陷入更深的痛苦中。他能跟自己提一嘴,已是艰难。

    余下时间,两人谈论些陈年旧事。没多久,客席诸家代表陆续落座。等到苏农延出现后,李书音才带东阳过去。

    有个熟人说话,倒不算无趣。

    交谈时,先前那个‘雪山’小姑娘悄悄地来,对大伙儿做了个噤声手势。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苏农延背后,蒙住他的眼睛,故意压低嗓音:“猜猜我是谁?”

    苏农延瞎蒙:“塔娜?”

    “不对。”

    “乌云?”

    “不对!”

    “阿琪格?”

    “不对不对!”

    “嗯……”

    “哼!”乌苏放开手,气鼓鼓地坐在苏农延身边,斜眼瞪他,“你故意气我。”

    “天啦!”苏农延夸张地捂嘴,惊叹,“原来是我们的小乌苏啊!阿兄真笨,居然没猜出来,阿兄自罚三碗。”

    说着,自斟自饮,吃下三碗马奶酒。

    兄妹二人说南凉语,客席诸位仅一两人听得懂。

    搁下酒碗,抬手抹掉嘴角残渍,苏农延才跟李书音介绍。

    “舍妹,苏农乌苏。”

    乌苏乖巧地笑,学着兄长的手势介绍。

    “家兄,苏农延之。”

    为求对仗工整,还特意隐名,换上表字。

    李书音陪他们演戏,客气拱手,“幸会!”

    乌苏见招学招,作揖:“幸会。”

    李书音意欲闲聊,却见众人起身,面朝同一方向行礼。

    浑图可汗携家眷及重臣代表前来。

    不同于南凉帝王的威严中带着儒雅,浑图是纯粹的帝王相貌,无需多言,光往那一站就霸气外露。

    浑图落座,示意众人不必拘礼。

    主家席面,除首座以外,皆已有人。

    锐利的目光定在右侧首席,浑图面不改色地问近身侍者:“她不打算来吗?”

    近侍答:“奴让人去请了。”

    君王气场强大,不怒自威。

    唯一迟到之人,乃北燕镇国帝姬。

    北燕朝臣和一众皇子公主都不敢说半句不是。个个屏息,暗自祈祷可汗消气。

    篝火堆离得较远,宴席四周点了几盆火。

    风讲火焰吹到弯腰,全场气氛压抑,客人们都明显感觉到了。

    所有人都知道症结所在,却无人敢开腔,甚至大气儿都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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