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檐下滴雨,冷风窜进屋子,木格门摇晃作响。东阳抬鼓凳挡住半扇,关半扇。

    窗扉尽掩,仅余少许光亮透进来,屋内稍微暗淡。李书音点灯,端上烛台,注意到东阳左耳的杉木银耳钉。

    “咦?”她举灯凑近,“我送你那枚?”

    “嗯。”

    烈焰灼灼,东阳脸颊微红,低眉顺眼地轻声应答,拉开半臂距离。

    民风民俗及文化诸事,南凉多学楚国,崇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类信条。女子常佩夹式耳坠;男子打耳洞之事,举国上下屈指可数。

    初见东阳,李书音就发现他左耳的耳洞。当时,东阳戴茶木棒,不仔细看,就像一颗痣。

    多年以来,她总共只见他收藏过两枚耳钉。

    一枚四方形白云纹黑曜石天珠耳钉。听说是其至亲遗物,从未戴过。

    另一枚则是这只杉木银耳钉。东阳绘图,她亲手打制,赠予东阳作及冠之年生辰礼。

    她边罩灯笼,边问:“东阳,前几日我十七岁生辰。你说送我一副耳坠,制好了么?”

    “臣还未寻到合适的材料,所以……”

    内心惴惴,东阳垂眼,不敢看她。

    “我要罚你。”

    “臣接受惩罚。”

    “罚你再吃三块桂花糕!”

    嗯?他蓦然抬眼,一头雾水地看向主子。姑娘挑眉,笑容狡黠,像只小狐狸。

    中秋宴之变以后,她把自个儿锁进菩提寺,拒见任何人,变得沉闷寡言。即使后来回到升平殿,也循规蹈矩,毫无生气。

    再次见她天真无邪的一面,东阳感慨万千。

    他眉眼含笑,应承道:“臣遵命。”

    两人相对而坐,分享美食,其乐融融。李书音忽然开口问:“皇上料到我会往松县走?”

    擦掉嘴角的糕点细絮,她瞧着心如古井,像旧时再平常不过的午后闲话。

    越是这般,东阳越不知如何作答。她猜得……或者,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黄沙镇见到秦老,当时只觉怪异,并未深思。后来,十三里坡见到祥子,有所怀疑。直到你们出现,我心下便笃定了。

    江山为盘,人为子。他执棋,自以为纵观天下,浑不知再无底线必遭反噬。”

    从前,只把她当作纯真无邪的小姑娘,如今,听她一针见血地分析时局,看得如此透彻,东阳大为震撼。

    “他精心布局那么久,终于得到想要的效果。我心甘情愿赴燕为质,按他规划的路线走。他会放过你们吗?”

    东阳沉默,他无法回答。

    “尤白心向明月宫,我不敢信;赵忠是皇上耳目,更不能留。”

    一股冷风从灯笼罩子顶端灌进去,火舌摇曳几下,晃得东阳心颤。果然,主子接下来提到了他!

    “你跟我多少年了?十四年。我晓你忠心可鉴,视你如兄长,盼你岁岁常宁。赴燕之路漫漫,前途未卜,我不愿你跟我涉险。”

    三年沉默寡言,丝毫没让她巧舌如簧的技能退步。

    看她孤身赴燕?

    不能!亦不愿!

    东阳站起,他的身坯比魏溪亭更壮实,半边身子罩在橘红的灯光里,却显得消瘦。他微微躬身,和宫中大多数内侍伺候主子时一样恭谨。

    冷风卷着碎雨钻进屋子,爬到李书音肩头,凉意慢慢地浸头脖颈、背脊、四肢百骸。

    “臣可以支走尤白和赵忠,但臣不走。”

    他声音喑哑,堵在喉咙里出不来似的。

    十四年来,东阳第一次违背她的命令。

    “那时没跟公主走,臣已万分懊悔。而今,既奉圣意,怎可再弃公主?”

    “东阳……”欲像从前那样,拉他衣袖,跟他撒撒娇。

    东阳却后退半步,腰弯得更深。

    “你相信魏卿吗?”她拉开荷包,取出香囊坠子,“你看这是什么?”

    魏溪亭傍身之物,东阳当然没见过,不明所以。

    “魏卿已为我铺好后路,不要担心。身边没有软肋,就无人能威胁我。

    皇伯伯、从谦阿兄、庄太妃、常嬷嬷……还有你,东阳。你们都在中都,我定惜命,好好地活。

    你知道,我徒有虚衔,在宫中举步维艰;将军府亦非去处;过几年从谦阿兄成家立业,我更不能再叨扰。

    偌大个南凉,无我栖身之所,我即使活着又有何盼头?

    所以,我希望你留在中都,好好经营酒楼。等哪天我能回来,就去投奔你。

    另外,这坠子乃魏卿之物,能取其所有积蓄。他留给我应急所用,但我与他不熟,断不能轻易动他的东西。

    从谦阿兄那儿,我攒得些钱,稍后我写封信寄给阿兄,让他把钱转入酒楼账下作合伙资金。届时,分了红利,供我在北燕吃穿用度。

    这个提议,你觉得如何?”

    为奴为婢之人,哪有资格左右主子的决定?她询问意见,不过通知自己罢了。

    “东阳,临走之前,我想再见一见魏卿。”

    *

    是夜,大雨滂沱,城外阔地不适于安营扎寨,晋州援军全部转移至城内避险。

    郊区农家所在位置地势高,魏溪亭伫立檐下,可见远方灯火阑珊。

    几个时辰后,公主将肩担使命,奔赴异国他乡。

    尽管早为她劈清荆棘,但一想到她孤零零地在远方,魏溪亭就难以入睡。

    蓝紫色闪电劈开苍穹,雷声滚滚。北地鲜少出现这种天,他眼皮凸凸直跳。呆愣一阵,他心难熬,索性撑伞提灯出门。

    雨水砸向青石板小路,噼里啪啦地响,扰得伞下之人愈发心乱。

    夜如墨,漆黑中闪现一颗如豆灯火。提灯人健步如飞,风灯摇晃,由远及近。

    松县告急,附近村民多已南下,剩几个年老体弱坚持落叶归根的老人家坚守。子夜时分,城郊更加空旷。

    他猜,来人许是莫须弥。

    那盏孤灯背后,忽地亮起好多火把,自城门鱼贯而出。

    魏溪亭纳罕,急步朝前赶路,和莫须弥在山坳碰面。

    不等他问,对方开口便道:“升平公主正在组织松县军民,给城外雪狼之师送防雨物资。”

    “她亲自操劳?”

    雨势极大,斗笠挡不住,水渗过竹篾缝隙,沿着莫须弥的两鬓而下。一注从眼角滑进眼眶,他感到不适,猛地眨了眨眼,讲明前方情况。

    “尧郎君他们和公主一起,您别担心。”

    晋州大军在城内,雪狼之师就算妄图作妖,也需掂量。魏溪亭并不担心镇国帝姬做出什么事来,他只在乎城内百姓会不会为难公主。

    松县阵亡将士尸骨未寒,她怎么劝服孤寡遗孀同意为敌军送物资?

    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动用嫡公主的权力?

    小径泥泞不堪,他脚底沾满厚厚一层湿泥,步子沉重。

    “魏郎君,人多眼杂,还请三思。”

    越阻拦,他越心焦。

    前方仿佛是炼狱,雨水成为火舌,吞噬城楼,那个姑娘正在火坑里苦苦挣扎。

    两盏灯火,照见魏七郎满面愁容。

    他执意要去,却听到重重雨帘后传来问话:“溪亭,你想像我一样流亡吗?”

    生死门涅槃归来,莫须弥一直尊称他魏郎君。已多年,没有以字相称。

    他停住步子,侧目看莫须弥。

    “南凉言官严苛,秦老费劲心力求得机会,不该辜负。错过这次机会,想再回中都,难于上青天。公主应该更希望你保全自己。”

    魏溪亭垂下眼睛,雨帘围城一圈,把他关在伞下。

    远方,有人策马而来。

    那人戴斗笠披蓑衣,是杨启贴身侍卫。早前,杨启将他和莫须弥偷偷塞进车里带来松县,那侍卫负责赶车马。

    侍卫来到二人面前,没下马,言简意赅地交代。

    “晚些,尧统领和赫连将军会来,魏郎君莫去广场。”

    “只有尧统领和赫连将军?”莫须弥替他问。

    “公主也来。”

    侍卫说完,拨转马头,扬鞭返回。

    得到准信,魏溪亭权衡之下,折回农家户。

    他站在高处,看城楼广场那边忙忙碌碌,油毡火把换了一茬又一茬。

    这夜,魏溪亭没等到李书音。

    黎明前,大雨初收。窗透初晓,霞光漫天,应是好天气。

    赫连西坞独自归来,带了两张夜叉面具,一黑一白。

    黑面獠牙面具给莫须弥,白面獠牙面具给魏溪亭。

    她对魏溪亭说:“时先生给的,他说,你知道什么意思。”

    面具狰狞,魏溪亭却情不自禁展颜一笑,“公主喜欢看南戏,尤爱一出《鬼将军》。时先生计划以‘鬼将军’入阵,送公主离境,意为出征,告诉公主她身后有人。”

    其二,为他魏溪亭能混迹人群,遥送公主。

    这份恩情,他铭记于心。

    松县城内共五家面具商铺,掏干净库存,总计找到三百张獠牙面具,或黑或白,分予三百兵卒。耗时半个多时辰,依靠旗语指挥,临时排练出一场‘鬼将军’入阵戏幕。

    魏溪亭和莫须弥虽去得晚,但一个熟悉,一个学得快,短短时间便与众人合上拍子。

    此事瞒着李书音,她遗憾昨晚忙碌,未能再去看魏卿一眼。将香囊坠托付给东阳,请他帮忙在自己离开后,亲手交给魏溪亭。

    东阳拒绝,让她自己给。

    很快,她就明白了。

    辰时末,完颜明珠率领百余骑兵,在阔地中间等待。

    众人护送嫡公主出城,杨启作为代表,亲自将她送到完颜明珠面前,殷切嘱托几句。

    “帝姬,我们公主喜欢南戏,恰巧城中有擅长之人,临时排练一出,为公主践行。场地有点窄,可能需要你们再退十丈。”

    完颜明珠通情达理,抬手示意骑兵退后,道:“大人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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