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雪狼之师停驻阔地三日,给城中百姓争取了休整时间。生活秩序多已恢复,但较之平常,仍清冷许多。

    东阳从成衣铺子出来,碰到送葬队伍,便停在檐下等他们过去。

    初夏时节,边地少雨,天气经常闷热。为免时疫爆发,阵亡军士需尽快下葬。城中生机不似从前,气氛低迷沉重。

    东阳晃神,曾几何时,自己也是恣意娇憨无忧无虑的风马少年。后来,世道剧变。

    旧将麻衣万里迎,部曲招魂亦道名。

    时至今日,他依然清晰地记得离开家乡的那天。

    刽子手树大根深难以撼动,十四年光阴荏苒,倏忽而过,而今,终于得见一丝曙光。

    送葬队伍很长,待走完,天上淅淅沥沥地落雨。雨势不急,斜风吹着扑面。

    尤白提起裙摆以免弄脏,跑出几步,未见东阳跟上,回头提醒他。

    “快走吧,桂花糕应该快好了,再晚怕公主用过午膳了。”

    东阳应声,信步而行。

    和到年纪就放出宫各觅良缘的宫娥不同,若无施恩,内侍大多老死宫中。净身入宫,就算重生,前尘往事休要再提。

    因此,无人知晓东阳入宫前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跟着带他的师父姓时,东阳二字乃先帝御赐,算独一份殊荣。

    尤白曾偷偷跟李书音感叹,说,东阳不像其他内侍,或牙尖嘴利心思恶毒,或呆头呆脑笨嘴拙舌,或平庸无为,他谈吐不凡、举止有度,说是世家子弟都不为过。

    李书音何尝不知,自有记忆起,东阳就在升平殿伺候,大小事一应管着。

    少时不谙世事,叫他哥哥,害他被谗言所累受了惩罚,这才改口唤他东阳。

    虽如此,但李书音全心全意信赖他,待他比亲兄长们还亲呢。他在李书音心里,地位也仅仅略低于穆从谦而已。

    距县衙百步之遥,坐落着整个松县最富丽堂皇的客栈,李书音身份既明,被安排住在此处,重兵护卫。

    之前送镇国帝姬,她计划找魏溪亭,所以不准其他人跟着。

    从农家回来,杨启等在客栈前,苦口婆心地表示,松县刚经历重创正在恢复,鱼龙混杂,公主安危高于一切。

    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她只好把自己关进客房。

    安全起见,甚至都不准开窗。

    云层厚,天幕黑压压的,屋里也暗。她抱臂蜷缩在床边,下巴磕着膝盖,眼神空洞,表情麻木。

    这几日,经历的每件事、见过的每个人,对她来说都像做了场梦,连在农家和魏溪亭话别,似乎都不太真实。

    “笃笃”叩门声响起,门口守卫禀报:“公主,楼下来了一男一女,男的自称东阳,女的叫尤白。公主可否认识?”

    听到熟人名讳,李书音满面疲惫稍微松泛了,边起身边道:“让他们进来。”

    近几日食不下咽寝难安眠,营养不足。坐太久,起得急,以致头晕目眩。她顺势扶住床栏才勉强站稳。

    她高兴,倒并非因尤白。

    上次尤白帮明月宫套话,她当时感到怪异。后来打听到,自己住在菩提寺那几年,尤白和明月宫走得很近。

    她和明月宫不熟,连带着也不怎么太敢相信尤白了。

    反观东阳,手持御令能自由出入宫门,三年时间却只在升平殿和他经营的酒楼间往来。过年过节,到菩提寺拜访,哪怕见不着主子的面儿,也从没落下。

    客房位于二楼,廊上只有两名守卫。

    房门敞开,尤白手提食盒,风似的冲进屋子。把食盒往桌上一放,抱住主子就开始泪眼涟涟。

    “公主,可算找到您了。听到您被困在松县,我们都担心死了。”

    东阳在后,将早准备好的的几粒银锞子悄悄递给两名守卫,微笑颔首。

    “两位军爷保护公主,辛苦了。”

    两个守卫在军中地位不算低,手底下各管着几十号人,每年军饷不过白银一二十两。

    戍边之人,这辈子能见天家贵女,已属实难以想象。现下,不仅得中都贵客尊敬,还有赏银,更让他们受宠若惊。

    客气几句,两个守卫识趣地下楼,给东阳等人留出谈话空间。

    屋内,李书音双手拉着哭哭啼啼的尤白落座,安慰之余,看向门口的东阳。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好不容易将尤白劝得收住眼泪,东阳把热乎的糕点摆上桌。

    “听说公主胃口不佳,我和东阳就寻思给公主买桂花糕。但我们转了好多家店,味道都不正宗。最后,东阳找食材,借人家灶火,现蒸一屉,刚出锅就提来了。公主快尝尝,是不是咱们小厨房的口味?”

    尤白奉上镶银纹竹筷,眨巴眼睛等待主子品尝。睫毛被泪水晕湿,蒙住视线,她抬手揉了揉眼睛。

    这一幕,让李书音感觉像回到升平殿的日子,沉郁许久的心情稍微好转。

    升平殿众人,论做糕点的手艺,尤白当仁不让。但若说桂花糕做得最合李书音口味,还得属东阳。

    米糕紫白相间,桂花和蜂蜜点缀,热气携裹香气萦绕鼻尖。她没接筷子,而是戳了戳糕点,两指拎起一块,咬掉半边,细嚼慢咽认真品味。

    “甜而不腻,松松软软,和小厨房做出来的口味一样。东阳,手艺不减呀。”

    尤白看呆:“公主,您直接用手?”

    “这段时间赶路,经常碰不到能落脚的客栈。我们就风餐露宿,手撕肉、手抓饭,反倒比中规中矩地吃法更有食欲。”

    尤白讪讪地笑。

    她招呼东阳:“你坐,一起吃。”

    东阳含笑,应声入座,学她手拿糕点慢慢咀嚼。

    囫囵吞枣狂吃两三块,李书音被噎住。东阳适时奉上一杯温开水。

    “您慢点吃,不急不急。”尤白帮她抚背,一脸担忧。

    艰难咽下,她支走尤白,说:“下楼往右手边,一直走,有家何记糖水铺,听说它家有种糖水名叫‘浮生欢’,十里八乡出了名。你帮忙买几杯,送给这间客栈值岗的守卫,再多带两杯上楼。”

    先前,东阳跑前跑后地准备,这会儿歇脚,尤白没多想,接了东阳给的钱袋子,欢喜地出门。

    尤白前脚走,李书音后脚跟上,确认外头无人,方才回转,压低声音问:“你有话说?”

    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内侍,做事周不周到细不细心,她比谁都了解。吃糕点不买饮品,绝非东阳会犯的错误。

    东阳自怀中掏出一封信,交与她。

    纳闷地展信,李书音立时红了眼,不可置信:“皇伯伯的手迹?”

    东阳微笑点头。

    信上记述:

    “吾儿阿音:

    伯父安好,勿念。闻吾儿赴燕,山迢水远,祈愿顺遂。

    凛冬散尽,星河长明。故里人在,盼再归家,共享天伦。

    望尔珍摄,岁岁平安。”

    字字句句,直中肺腑。她噙泪望着东阳,激动得无法开口。

    “臣只收到信。虽不知青山君困于何处,但知其无恙,便好。”

    宫中内侍吃穿用度全靠天家恩赐,本没有资格做营生。东阳受到先帝和青山君器重,派出门做任务攒下几个功名,得到破例对待,准他在中都经营着一家酒楼,生意挺好。新帝登基后,新朝言官也曾上奏嚼舌根,但新帝都置若罔闻。

    经营酒楼这些年,他多少积得些人脉。

    李书音对他又很信任,自青山归来,悄悄托他打听伯父下落。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有好消息。

    李书音热泪盈眶,反复看信。

    “穆府老小都已出狱,禁足府内候审。眼下,皇上忙于联楚事宜,暂时无暇管穆家的事,也算有个缓和。只等秦老赴楚,商谈顺利之后,会有人帮穆府说话。”

    “秦老赴楚?”

    “嗯。陈大人率队先行,但不太顺利,收到消息,皇上亲自请秦老出山。我们离开中都头一天,秦老才启程。”

    秦老既去楚国,那怎会出现黄沙镇?难道……

    “东阳,我跟你说件事,你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讲。”

    “好。”

    “我在河鼓部黄沙镇看到魏卿会见秦老。”

    “黄沙镇?”东阳惊讶,“您怎会去那儿?”

    “说来话长。你说,秦老大老远地去那儿见魏卿,会不会跟赴楚议事有关?若魏卿随秦老前去,议事成功,他是不是就能回中都了?”

    “魏郎君所担罪名是渎职,私放公主出宫。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假如秦老得到旨意,带魏郎君一起执行任务,且功劳颇盛的话,倒也可以服众。”

    好事一桩接一桩,李书音直言东阳就是幸运神。

    “大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我走得越快,他就越能尽早去追赶秦老。”

    东阳越听越糊涂。

    “魏卿就在松县。西坞姑娘说,他至少会等我离境之后,才另做打算。”

    听到这儿,东阳有点伤脑筋。

    他打探过,魏溪亭流放地在望郡边境,贸然出现在松县,简直算抗旨不遵。被朝中言官知道,只怕又要参上两本。

    东阳意欲给主子讲明其中利害关系,还没开口,却见主子惆怅叹息。

    “他受我连累,吃尽苦头,好不容易等到个机会,可千万要把握住。我自己走吧。”

    “公主怎么想?您希望魏郎君送您出境吗?”

    私心而言,当然希望临走时能再见一见他。

    默然片晌,李书音抿嘴,摇摇头:“他不能再犯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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