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吗？」

    十七没能得到沈晚的回应。

    下午，天色最晴朗的时候，阳光透过医务室的长长窗户，追进修复舱。

    沈晚惊醒，这次身体的状态不同以往，明明躺在营养液里，却依旧觉得累。

    她坐起身，发现胸口处插着管子，这些管子她在安鹏宇那儿见过，用来给他那手臂充电，粗粗的金属线，外面裹着一层胶皮。

    她皱了皱眉，想拔掉管子，又因为虚弱感不敢妄动。

    林医生推门而入，手里抱着塑料箱，塑料箱应当是重的，因此有几根负重带连上她的矫正器，她的后颈处发出莹蓝色的光芒。

    “哟，醒了？”林医生打招呼，视线却落在沈晚的胸口，那里是心脏义体所在之处，“没电了，没供上血，所以你晕过去了。”

    “没电？”

    “对，没电。你都换上义体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能忘记给自己上电池？”

    林医生放下箱子，灌了一根营养剂，随口开箱，里面是一箱子型号各异的电池。

    “我试了基础款的电池，你的义体完全不接收，只好先拿线接上，线也不是完全匹配的，所以你最好别乱动，省得脱落。”

    怎么可能？

    沈晚前些年都穷出风采和自我了，唯一买得起的就是基础款，现在告诉她不适用了？

    “总之，这一箱，你挑挑，我能找到的所有医疗类电池都在里面。”林医生举着或大或小或方或圆的电池，“这个是肝常用，这个是小臂，这个是胃常用，还有最底下那个贼大的肠用款……”

    沈晚只觉大脑昏沉，配上午后的阳光，让她整个人都在发热，修复舱如实提示体温升高。

    林医生反应极快，立刻将手贴上沈晚的脖颈，原来她的手也是义体，冰冰凉凉的倒让沈晚舒服了不少，林医生收回手看数据的时候，沈晚的头还追过去贴了一下。

    被林医生一掌无情推回：“营养液里更舒服。”

    “黏黏糊糊的哪里舒服……”沈晚的手一张一合，她的指甲长了，晚上要剪一些。

    “所以，这堆电池里，有没有你以前用的？”

    沈晚摇摇头，她就是用的基础款。

    “找不到合适的电池，你就得一直插着这根管，你当时换义体怎么没有加装储能电池？”林医生很难相信会有医生同意这种方案，“你之前用的什么？我再去给你找找。”

    「机甲能源。」

    沈晚听见十七的声音，脸色一沉，监督心率血压的装置滴滴滴地响着，在小小的医务室里回荡。

    一秒、两秒、三秒。

    “机甲能源。”沈晚开口。

    林医生张着嘴，有那么一段时间没能说出话，她合上塑料箱的盖子，坐在写字桌旁，手指敲击桌面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

    “不可能，机甲能源密度极高，内脏义体根本用不到这么多能量。”

    医务室内陷入一片沉默。

    沉默期间沈晚一直在走神，思绪又回到上一世。

    那段时间她的死亡有迹可循，从天而降的花盆、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因为设计不到位而踩空的阶梯、突然转换的交通信号灯，最后是一场惊天的地震。

    她没有如此专注地回忆过从前的事。

    如今竟然把丝丝细节都想起来了。

    她本该有很幸福的三口之家，如果运气好，还会再拥有一个小妹妹，她的房间有一整面墙的书，柜子里藏着她亲手搭的玩具小屋，冰箱里总是放着足够多的雪糕。

    她是如何失去这一切的？她又是如何来到这个她根本不想适应的世界的？

    「还好吗？」十七问。

    沈晚蓦然回神，她诞生出拔下那根粗管的冲动，右手已经伸到胸口处，宽松的病号服露出那处打磨精致的金属洞口。为了保证体内环境的密闭性，有一层薄薄的具有延展性的金属覆盖在最底部接触内脏的部位。

    林医生似乎察觉到什么，按住了沈晚的手，让她重新躺下。

    “机甲能源是吧，军大不缺这个。我每个月能调用一颗。”

    沈晚依旧没有说话，义体的稳定跳动让她失去了展露很多澎湃情绪的资格。

    “我可以拿给你，作为交换，你每两周需要配合我做一次全身体检。”林医生的眼睛反射阳光，亮得刺眼。

    「答应她。」

    林医生得到了沈晚的点头，去拿能源的路上脚步轻快，一蹦一跳的。

    「还好吗？」

    你只会说这句吗？

    「我需要能源。」

    对对对，去完成你的退休大业。

    「如果你是我——」

    我不是你，我也不需要体谅你，我付出得够多了。

    沈晚始终睁着眼，因为闭眼时她会觉得自己被困在十七身边，而她不想。

    她之前以为会与十七过得更和平些，也许它只是抠门，总体而言会是个能助她一臂之力的系统。

    现在她深切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系统的工具，用以寻找能源，达成它退休的目的。

    对于系统而言，自己的想法并不重要，自己遭遇濒死体验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能不能最快捷地得到能源。

    上辈子系统能为了跳转到能源开发程度更高的海虹星制造死亡，这辈子它同样可以为了获取能源捏造谎言。

    你会对我说谎吗？

    「……」十七所接收到的来自沈晚的情绪代码一片混乱，这让它没能第一时间回应。

    沈晚摇摇头，算了，她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不会。」

    机甲能源很小，五乘五乘五的立方体，林医生揣兜里拿过来的，她走到修复舱前，弯腰抓住那根充电管。

    “准备拔咯，会有一点不舒服，几秒钟的事。”林医生动作很快，拔管装能源一气呵成，“好了！”

    她还拍了拍沈晚胸口精致的金属接口。

    “抛开不装储能电池这事，这东西做得可真好，找谁做的？”

    “没印象了，小时候的事。”沈晚换上能源后，周身的倦怠感才散去，她试着从修复舱里下来，浑身湿漉漉的。

    清洁机器人围着她转个不停。这次机器人没被林医生踹走。

    “问题不大。”林医生并不刨根问底，她比较记挂自己的研究，“下周五记得来找我做体检。”

    *

    应下后沈晚换回常服，她得回宿舍躺着思考会儿人生。

    出了校医室所在的研究大楼，沈晚站在门口，她不太想动，等着坐校园班车。

    没想到车上下来了葛糕情和陈月树，两人见到沈晚时，一个一脸欣喜，一个眼珠子发光。

    “嗨宝贝！”葛糕情架起沈晚，后者脚都不用着地，“刚那堂课帮你请了假，等会儿发你笔记。”

    “小糕脑子有缺，你最好用我的笔记。”陈月树跟在两人身后，三人齐齐上了回程班车。

    葛糕情凭借那双大长腿，一个人占了两个位置：“说起来下课之后很少见到你。你住哪个宿舍？”

    “六栋。”

    “啊。”

    “怎么了？”

    “你住得好远，我们这届单兵女生都住二栋。”葛糕情在手环光屏上翻着学生账户，“应该能换吧，六栋那边食堂一点都不好吃，你得来二栋。”

    本无意换寝的沈晚听言道：“换，必须换。”

    “胡双笛室友被劝退了，空了一个床位。”陈月树拉出手环发送消息，“喏，换舍申请表，填完我和双笛说一声，两边都发起的话今夜便可批下。”

    看看陈月树的效率。

    “这几天点名没听到过胡双笛，她也是单兵吗？”沈晚填信息很快，何况申请表本来也没几个空需要填，几乎是话音刚落下，这张表就被发了出去。

    “她啊，她是机甲制造系，住我们这儿是为了随时找单兵试机甲。”葛糕情提到胡双笛有点来劲，“双笛比我们大一届，正在搞毕设，同样情况的好像还有几个，他们缺人试机甲，我们想摸新机甲，一拍即合啊一拍即合。”

    *

    行李在葛糕情手上，打包的二栋食堂精致大份套餐在陈月树手上，沈晚两手空空踏进二栋宿舍楼。

    沈晚受宠若惊。

    “是缘分，是缘分让我们相识一场啊宝贝。”葛糕情又是一掌拍向沈晚，这次沈晚体能足反应快，左跳半步迅速躲过。

    二栋的宿舍大很多，同样是双人间，二栋会单独配一个训练室。陈月树说里面有全息舱，能登平台进行训练，成绩好可以挂钩平时分。

    沈晚恨不能捶胸顿足，到底是谁这么狠心把她安排在六栋。全息舱就是分数，分数就是金钱，是谁在抢劫她的钱包？

    “你换过来的宿舍在二楼，230，我和葛糕情住245，斜对门，有事尽可敲门。”

    “对对对，随时敲，噢不对不对，晚上别敲，树树有起床气。”葛糕情补充。

    “这里，230。”陈月树有权限，直接刷开了寝室门。“双笛容易忘记进食，饿晕过几次。因此我和小糕都往门禁里录了信息，方便寻人。之后你要是遇到双笛晕倒，予她营养剂再叫个救护机器人便可。”

    这事从陈月树的嘴里说出来为什么显得如此平淡寻常？这就是愿意换眼部义体的大佬吗？

    推门而入，整个房间充满意外，铺天盖地的粉色闯入视线。

    沈晚不由得转头看向陈月树。

    “军大还让改装宿舍？”

    “令无禁止即可为，如果你有自己的喜好，也可以把你那一半换了，学校只查人不查寝。”陈月树见卧室没人，便去推训练室的门。

    训练室也是铺天盖地的粉色，正中间立着只有下半截的机甲，角落里堆满各种金属配件，有几样还挺眼熟。

    “双笛宝贝！”葛糕情从机甲后面拎出一个剪成板寸的女孩，想必就是双笛了，葛糕情的怪力不分人选，胡双笛呛了好几声。

    “放我下去放我下去。”成功落地的胡双笛一身粉衣，走向沈晚。

    距离越来越近，待得两人只差三步远，沈晚看见胡双笛的粉色蘑菇耳饰，胡双笛看见沈晚那副欠揍的上半张脸。

    “是你。”

    “是你！”

    “二位认识？”

    陈月树左眼看胡双笛，右眼看沈晚，分配得那叫一个均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