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赶得有些着急，但好在也还是在巳时前到了皇宫大门前。然而车还未停稳，高婉蓉只拍了拍明玉的肩道：“本宫是偷溜出来，要是这会儿和你一道进宫去，指不定有什么闲话。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总是烦得慌。本宫先翻回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德阳殿里头见！”

    她说完，便和前面在京城长街上自顾自掀了车帘钻进来一样从马车里头溜了出去。明玉愣了片刻，才命车夫再往宫门前靠过去一些，等候在了那些世家娘子们的马车后面时才扶着苜蓿的臂慢慢落下了地。

    外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响着娘子姑娘家之间的交谈声，不时会传出来一阵捂嘴的轻笑，不过大概是碍于皇宫重地，她们的声音也都不怎么响。明玉头一抬眼一眺，就看见了立在高筑的宫墙投在地上的阴影里的娘子，一身的锦缎料子，虽然瞧不清上头的纹面，也能感觉出这一身并不好寻。

    明玉来得晚了，墙根处那些能去躲日头的阴影全都被占完了，因而她只能抬手去挡那有些烈的日头，眯着眼去巡视周遭。远处那个衣着打眼的娘子似也是见着她了，捋了下衣袖便往她的方向靠过来，她身侧跟着的其余几个娘子们见着主心骨走了，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犹豫半晌之后索性都一应跟在她身后走了过来。

    “你也是来凑这公主伴读的热闹的？长得倒是不错，我怎么对你没什么印象？你是谁家的娘子？”

    明玉回过头，不着痕迹往后退了半步，抱着叉手礼。“苏娘子安好，家父官职礼部尚书。”

    苏妤了然“啊”了声。“原来你就是阮小娘子？以往还不服气呢，怎么这京城第一美人的好名声就给你冠上了，今日一见，当真是再没了这不服的念头。看来这公主伴读，阮小娘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人儿了。”

    “所谓美人不敢当。今日选的是公主伴读，并非是选皮囊面孔。明玉愚钝，听闻苏娘子的启蒙夫子是翰林院的大人，还要先恭贺着苏娘子才是。”

    苏妤同她身边跟着的几个娘子们对视一眼，轻笑出声。“阮小娘子，你不会当真以为今个儿选这公主伴读，只是为了给三位贵主们挑人一道读书的吧？就是咱们世家后人不也都是有启蒙夫子的，贵主们难不成无人教导？”

    她笑得更欢了，捂着嘴弯下腰，又没忍住笑了半晌，才终于咽了口唾沫道：“阮小娘子，你也是快要及笄了的人儿吧？终身大事也该替自己好好想想了。今日这所谓伴读，不过就是陛下和皇后替几位皇子们择亲事的幌子。他们挑中了人，便与贵主们一道在宫里学些礼仪规矩，早早适应宫中日子而已。不过瞧着你这年岁，和太子差的有些多，但四皇子今年也才十五，想来这四皇子妃，阮小娘子是当得的。”

    苏妤眼珠一转，身后那些娘子们也纷纷读明白了她眼里的意思，笑得一个比一个轻蔑。

    明玉也不恼，只是同她们撂下一句“那恭祝苏娘子日后入主东宫”便复又抱了叉手礼躲到她阮家的马车后面去了。

    苜蓿气得嘴角下压，轻轻拽着明玉的衣袖。“苏尚书同阿郎官位齐平。婢子记着幼年时候苏尚书还是工部侍郎的时候，还特意带着这苏娘子来咱们阮家拜会过呢。怎么，就几年没见，官位也不过到了工部侍郎而已，就这样目中无人了？”

    “苏尚书虽然只是个工部尚书，但他的庶妹是当今太子的生母。”

    苜蓿一愣，骤然回过头：“这苏妤想嫁给她的表兄？他们苏家当陛下和皇后是傻子吗，太子虽不是嫡出，但如今也是入主东宫的人。太子的母妃姓苏，日后太子妃也姓苏，他们苏家……”

    “所以你家娘子一点儿都没被她气着呀。”明玉笑着冲苜蓿点头，“我就是有些惊讶，果然这公主伴读不是什么好差事，若是可以，我真是一点儿都不想认识永荣公主。”

    苜蓿听了明玉这话，也是跟着扁嘴点头。“娘子你说，永荣公主整日在皇宫外面跑着疯玩，她会不会和咱们一样，也是压根就不知道这选公主伴读就是选皇子妃的事儿？”

    “也许吧。总归对于我们只想着在湍流里寻一处宁静的阮家而言，这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明玉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日后是要愈发谨慎了。”

    巳时的石刻落影一到，沉重的宫门便被人从里面推开，一排站了齐齐八个嬷嬷，分别往她们八个世家娘子面前走。

    宫里的嬷嬷个头不高，但眼里满是不容人抗拒的威严，除了平日里总时不时往宫里跑去说话的苏妤，其余世家娘子们哪里见过这样骇人的阵仗，一个个儿地本能将脑袋低了下来。

    明玉只瞧了一眼，也跟着那些世家娘子们将头低下来，倒不是因为心里面的害怕，只是她昨夜未睡，方才又是被毒烈的日头一晒，这会儿当真是有些头重地困顿了，垂下头好短暂闭一闭眼歇一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她便感觉到有人停在了自己面前。明玉睁眼抬起头，眼前的嬷嬷紧闭着唇，叠着手望着她。耳边似乎听见有别的世家娘子颤颤巍巍行礼的声音，明玉一顿，也就学着她们的样儿，朝着嬷嬷恭敬抱了叉手礼。

    面前的嬷嬷垂着眼，微微点头，示意她起身。“礼部尚书阮家之女？”

    明玉闻言点点头，眼瞧着那嬷嬷松了口气，望向自己的眼神也带了几分善意与慈祥。“幸好没寻错人，若不然大公主可又得往宫外跑了闹事儿了。唤我张嬷嬷就是了。”

    明玉心里大概明了，这应当是高婉蓉的嬷嬷，这会儿派出来特意寻她的，她虽并不愿意进宫来当这公主伴读，却也不能不给宫里的人面子，于是明玉端着礼，笑得得体，倒是让张嬷嬷愈发心里面满意，想着这样得体端庄的美人儿，背后的阮家也是个出了名的清流正直人家，大公主能与阮小娘子结识了，真是这些荒唐年岁里面做的脑子最清明的一件事儿了。

    二人在原地又是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边上那些嬷嬷们板着面孔冷着声，一嗓子“抬头，哭什么哭”之后，世家娘子们才再度颤着声，纷纷应了声是，站直了身子，一个个儿趁着那些心高气傲的嬷嬷们转过身子去的空隙，抬了衣袖就拼命往眼角擦着泪，瘪着嘴，委屈得不行。明玉见状，与张嬷嬷对视一眼后，也学着她们的样儿轻轻印着眼角，肩膀微扣，没被训斥却好似被仔细训斥过似的。

    苏妤这会儿站在阴凉地里，听着满耳的抽噎声，又看了眼正对自己堆笑恭敬的嬷嬷，眉眼间都是得以样儿。她下意识就想去看明玉的反应，远远见着她也是这样不中用，忽然就觉着有些无聊：这如今京城里面将将要及笄的世家娘子里面，竟没有一个能与她苏妤抗衡的，当真是无趣。

    想来是天气有些燥热，带着苏妤心里面也有些烦躁。“巳时早都过了，怎得还不进德阳殿？是想将我们晒干了做脯肉不成？”

    候在苏妤面前的嬷嬷一听，又是冲她谄媚笑着，道了一声是，便带着苏妤走在了最前头，其余嬷嬷们见状，朝着身侧的世家娘子们乜了一眼，头也不回地跟着苏妤的嬷嬷身后过去了，留下几个委屈愤懑得不行的姑娘家在原地恶狠狠跺了好几下足，又纷纷乜了她们自己的侍女一眼，才不情愿地提着衣裙小跑着跟了上去。

    张嬷嬷往前面瞧了一眼，叹道：“这会儿尖酸刻薄，净想着如何折腾人，日后还怎么友好相见？在宫里面待了这样久也没学到点东西，跨了这个门，还真把自己当个主子了。”

    明玉听着这话，还在斟酌着自己该如何妥当回应时，张嬷嬷已经将她的手托了起来，握着她的手腕，带她慢慢往前走。“殿下吩咐说虽然她已经择好了你，想着这前面的繁复流程就莫走了，但怕你被那些碎嘴子诟病，所以还要委屈娘子一些时候了。”

    她一愣：“张嬷嬷，可是方才听苏娘子说……”

    “说这公主伴读其实是给四位皇子们择姻亲，也是给东宫择太子妃？”

    张嬷嬷轻笑，特意拉着明玉的手，与前面的人顿了半步的功夫，好方便拉开些距离说话。她望着走在最前头的苏妤道：“其实这事儿，是，也不是。于别的几位公主而言，这公主伴读，当真是打幌子的，但于咱们殿下而言，还真就是选个伴读这样简单。”

    这般说着，张嬷嬷脸上忽然露出些惭愧的神色。“不怕娘子笑话，殿下她幼时那启蒙的学堂就没正经去上过一回课，笔杆劈了笔尖烂了不说，连夫子脸上荣耀一般的胡子也少了小半。殿下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夫子，换到后来，再没有一个夫子愿意教她课业了。陛下和皇后娘娘对于这事儿也操心了这么多年，起先还想管管，这些年越发忙碌，也就都没空去理会了。”

    “虽说大公主总是耐不住性子往外头跑了去玩，斗鸡走狗骑马射箭样样都会，但难得在宫里的时候，见着了其余二位公主时，总要听几耳朵的难听话……所以皇后娘娘也是想着趁着这个机会，真正从宫外头寻一个公主伴读，也顺便趁此机会把别宫的那些个皇子们的亲事都定了后，他们自己个儿也都有的忙了，日后也就烦不着坤宁宫了。”

    明玉点头应着，心里却忽觉有些不对。“张嬷嬷，那这会儿的学堂，除了大公主以外，还会有旁人吗？”

    张嬷嬷迟疑片刻，才道：“殿下同皇后娘娘做过保的，她说只要她真的能寻到合自己心意的伴读娘子，便只需要娘娘去寻夫子，至于这学堂里的学生，殿下说她一定会寻到人的。”

    明玉听着这话，面上点着头，心里却总是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对劲。

    一行人队伍拖得冗长，明玉同张嬷嬷说完了话，便快步跟回了前面的队伍。德阳殿前，大公公怀里抱着拂尘立在几十阶石阶的上面俯视着一众人，眯着眼笑。笑了半晌，他才转身往德阳殿里面去。“世家娘——”

    “嘭！”

    殿内传来瓷器落地碎裂之声。大公公一声“世家娘子到”都还未说完，里面又是响起了一声响亮的耳光，伴着哭哭啼啼的声音，惊得一众人一愣。

    “下贱坯子，酒也倒不好，罚也罚不得。你这宫规怎么学的？没人教你罚茶的时候，手是不准松的吗！别以为你攀上了高奂的床你就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你瞧瞧今个儿外头的世家娘子们，哪一个不比你出身高贵样貌好？那外头可是有你日后的主子的，怎么，你不去在她们跟前哭，不去高奂面前哭，反而倒是来本宫面前耍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