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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峦拂晓(七)

    明玉一听见有可能要被留在宫里做那劳什子的伴读,心里面僵凉一瞬后,便立刻从床榻上面爬了起来。

    她坐起来了,苜蓿拧着刚浸过热汤的软巾凑过来替她洗脸,被她眼下些微的青黑吓了一跳。她惊道:“娘子昨夜同吴桂一道在蟾宫伐木呢?今个儿这选公主伴读这样重要的事情,您忘了也就罢了,虽然不愿被选上,但您身后终归是阮家的门楣……罢了,婢子在眼下多替您遮些脂粉,您切记就是眼干也不能去揉。”

    “絮絮叨叨,比阿娘的规矩都多。”

    明玉捂嘴打了个哈欠坐在妆台前,一垂眼就是方才那些下人婢子送进来的金钗首饰。她蹙着眉问道:“这些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苜蓿往她面前的方向瞥了一眼,手上依然忙着给明玉顺着发丝。“那个啊,是阿郎让下面的人送来的,说是娘子你头一回入宫去,添点儿金饰好称些贵气傍身,免得咱们阮家不依傍着谁,到头来娘子一人在宫里面被人欺负。”

    “宫里面的贵主们也不是没见过金银钗饰,这些东西最招人眼目,戴的越多,麻烦事儿就越多。我们求的一向是不打眼,再者,平日里我用不着金物,也没用惯,这会儿让我顶这一脑袋的进宫里面去,是想逼得我浑身不自在了。”

    “可是娘子,您将阿郎给您的头面全都推了,婢子如何回过头去和阿郎交差……”

    苜蓿听着她这话,只觉得为难的要命。明玉看着她把心里面想的事儿全都写在脸上了,长叹一口气,才从那几托盘的头面里面挑拣半晌,捻着根几乎瞧不见金的钗子放进苜蓿手心。

    “非得用上的话,就这个吧。一会儿若是爹爹来问责你,便说我这人和玉的交道打久了,再让我去碰贵物,心里面必然慌张,毕竟我也不希望在宫里这样的听着就能吞人骨头的地方失态。”

    苜蓿哑然,应了声是,便继续仔细替明玉挽着发添着妆。她朝着一旁侯着的下人们使了个眼色,那些人便叠着手行了礼,将摆满了妆台和桌案的托盘一只只地搬出了琼枝宇。

    大约又过了几炷香的时间,顶空中的日头升已经升得极高了,明晃晃落在人身上,闷热得慌。明玉被苜蓿搀上马车时候,正好夜里没了的困意涌了上来,于是等马车的车帘一放,马车悠悠在京城的长街上动起来时候,她眼一闭,整个人昏沉睡倒在苜蓿身上。这下苜蓿便知道,她这昨夜不是没睡好,大约是压根没睡,只当是平日里明玉一贯有的失眠的毛病又犯了,心想着这选公主伴读应当用不了太久,等下从宫里面将自家娘子接出来后,便带她去医馆,再让大夫抓一些安神的甜汤方子就是了。

    明玉可不知道苜蓿想的这些事儿。她只觉着脑袋里沉得和灌了铅一样重,尤其头上又顶了好些头面,哪里只是瞧着贵重,她一颗脑袋也怪重的,这会儿睡梦里面都是耀眼日光下金灿的皇宫,和一屋子的笏板与奏折,满屋肃杀,心觉悲凉。

    忽然一柄长剑划了锋利寒芒,直指自己颈前。她骤然倒吸凉气,本能往后退去,抬头想将这人的脸看清楚时,马车突兀一晃,苜蓿抱着她,整个身子都从原先的座椅上面跌了下来。

    外面的街坊声音杂乱,明玉借着苜蓿的力道重新起身,车帘忽然被人掀起,在明玉与苜蓿二人还未反应过来时,那人便蒙着面纱钻了进来,伸手一把捂住明玉的嘴。

    苜蓿惊恐地瞪大了眼,刚想大声去喊有刺客,蒙了面纱的人突然开口道:“别喊。掩过去,不然今日她就没命了。”

    明玉闻言一愣:是女子的声音。

    片刻后,马车外头便有更多嘈杂笨重的声响靠过来。蒙了面纱的女子松开明玉的脖颈,压着嗓音轻声道:“好好说。”

    明玉点着头,轻喘着气儿,看着那女子弓着身子就往座椅下面去藏,才与苜蓿双双白着脸对视一眼,颤着声隔着车帘去问车夫:“是到皇宫了?怎么停得这样着急?”

    阮家的车夫显然也是被吓得不轻,风动卷起车帘一角,他与坐在里面的明玉对上眼色,读明白了明玉眼里的意思,于是略显迟疑着道:“娘子莫害怕。来的是天门赌坊的打手,小的瞧着应该是有闹事的人逃了赌坊,和咱们没得关系。”

    明玉点头。“就是不知这一耽搁,会不会影响进宫的时辰。”

    外头那些赌坊里的人一听进宫二字,相互对视一眼,一松手,那些木棍打器落到地上,乒乒乓乓全是重物的声音。领头的隔着车帘同里面的明玉作揖:“不知道这车里面坐着的是哪家的娘子,是小的们眼拙了,也没瞧见娘子马车四角上面有坠着府邸的木牌子。”

    苜蓿望了一眼身侧的明玉,得了她的首肯,才慢慢从车帘后面往外探出一只手,手指上坠着一块玉牌。

    “我们娘子不爱做那打眼的事儿,京城里头将马车上坠着的木牌都撤了的,大约也就我们一家人?小兄弟,我家娘子赶时辰呢,还望您放我们一条路。”

    那玉牌上面刻着个并不算大的阮字,但也正是这块玉牌,让那些天门赌坊的人心里一惊,过了半晌终于让开一条宽路。“阮娘子,方才多有冒犯。”

    “你们是不是觉着在追着的那个人上了我家的马车?”明玉挺直了背,叠着双手稳稳坐在马车里,声音也没有方才的颤了,“若是赌坊觉着我们阮家有窝藏了欠钱的人,明玉不介意小兄弟们上我阮家的马车搜一番的。”

    她话音刚落,脚腕处便觉到有冰凉的匕首锋刃贴过来,带着浓厚的警告意味。那外头赌坊的人听了她这话,直觉若是阮家包藏了人,言语间也不可能这样笃定,于是匆匆唤了一声打扰了,便重新将地上那些打器拾了起来,往马车后面奔去了。

    好半晌之后,明玉整个人才瘫软在座椅中,一颗心跳得飞快。她将脚边的裙摆移开些,原先那猫着腰蒙着面纱的女子才总算从座椅下爬了出来,也同明玉一般,自顾自坐在车里,瘫软着喘气儿。

    明玉只觉着自己有些傻眼了。“这位……娘子?方才的祸事替你避开了,这会儿你若是不走,我这马车……”

    “抱歉啊,耽误你们的事儿了。”

    明玉看着她手里依然握着的匕首,后脊背冷汗岑岑。“所以这位娘子,您这匕首,还要握到何时?”

    那女子一愣,干笑几声,才总算将匕首上了鞘,重新塞进腰间。

    “抱歉,实在是抱歉。”

    虽然说着抱歉,但她大咧地曲着双腿,两手搭在双膝上,脸上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觉着抱歉的神色。

    她回想着明玉方才的话,于是抬眼往那脸上依然惊魂未定的二人面上望过去,看她们依然浑身警惕,于是努力表现得和善,眨着眼道:“你们不是要进宫去吗?我也要进宫,恰好顺路,给我搭一程车呗。”

    搭一程车?明玉整个人都往苜蓿的方向缩过去。“可是娘子你……”

    “阮家娘子,阮明玉,是吧?”

    明玉有些懵,紧张地吞了口唾沫,木讷点头。那女子望着她,轻笑出声。

    “不是给三位公主选伴读来的?”

    明玉又是木讷点着头。

    “既是选伴读的,不就是为着让公主瞧着顺眼欢喜,要留个好印象?你都已经是公主伴读了,这会儿迟一些入宫里去也不打紧的。”

    明玉只觉自己脑中是细而长的一声嗡鸣。她白着一张脸,喃喃问道:“我怎么就是公主伴读了?我这连皇宫的门槛都还没摸到呢。”

    “谁让你帮了大昇永荣公主呢?这可是少走了好多弯路呢,怎么样,高兴吧!”

    明玉惊了,下意识回过头与苜蓿对视,却见苜蓿这会儿也是惊得合不拢下巴。她有些欲哭无泪:“永荣公主?”

    高婉蓉点点头。“是我。”

    明玉哑然。“大昇的大公主高婉蓉?”

    对方笑眼潋滟望着她,一个劲儿地点着头。“是我。”

    “传闻当中那个行踪不定、性情乖张、整日……游手好闲的大公主?”

    高婉蓉原先的笑眼顿时消失全无。她瞪着眼,又要去摸腰间那柄匕首了。“怎么越传越离谱了,一个词儿比一个词儿难听。怎么就游手好闲了,本宫可是有一手的好赌技的!”

    明玉眼神里泛着怀疑的光。她指了指马车外头,“那大公主怎么会被天门赌坊的人追杀?”

    “这个……他们以为我出老千,让我把赢得钱都吐出来,那我自然是不肯的啊!”

    这会儿明玉只觉着自己天都塌了。

    自己原先是想方设法不要被选进宫里面去,于是打扮得也素净,连马车也特地挑得最不显眼的样式,一切的算盘全都打好了,最终却全都折在了这入宫的半途当中。

    高婉蓉看她没了言语,嘟囔着阮家娘子真是和传闻里一样的寡言少语的冷面美人儿,等不着她的回应,索性主动挤到了明玉身边,挤进了她坐着的座椅上,仰着脸看她。

    “阮娘子你说句话呀!以后你可就是本宫唯一的伴读了,可不能再像现在这样闷声不响了,多没意思!”

    她朝着外头的车夫喊了声快往皇宫赶去罢,又过了片刻后,外头才终于响起了策马的长吁声。马车再度慢慢在京城的长街中行了起来,车里的几人却与方才有了全然不同的心境。

    明玉朝苜蓿看了一眼,又望了眼身侧高婉蓉的背影,眼里有着与苜蓿一般的欲哭无泪。

    得了,这下是真逃不掉了。

    她的未来又重新成为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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