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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峦拂晓(四)

    “还行吧,能让我话多的人,在这个世上统共也就没几个。”

    他坐在花窗外面的窗台上,低头往花窗里面的人儿面上望,明玉一时不察,就与他满眼的温柔与关切撞了满怀。

    景山的目光是热烈的,甚至称得上有些滚烫,根本就不用去看都能察觉到这份热意。明玉一个久居深闺的姑娘家何时被人这般直白地盯着瞧过,身上不适应,心里面也本能地有些羞。

    她想回去拿遮面用的团扇,却被他手忙脚乱地攥住手腕。“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小爷还没同你说上几句话呢,好歹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见外人好赖该拿个团扇。”

    景山发愣了,接着便有些惊,似乎还有些怒。“外人?你说我是外人!”

    他被气着了,声音扯得有些响,明玉连忙吓得就想要将花窗合上。可到底姑娘家的力气没有男子大,两扇花窗被景山用力撑着,她合不上,于是愈发慌忙地回头往府里面看过去,紧紧盯着窗户纸外头有没有人影经过。

    景山看她如此担惊受怕,也就合着她把声音压下来些。“你就这么怕阮尚书和阮夫人发现?”

    这会儿他的言语当中终于没有原先那些个开玩笑的意思了。明玉起先没去理会他,只是依然紧张望着外头的动静,好半晌的无人后才在心里面觉着总是旷着人家不回话不太好,有失闺秀风度和礼仪,才从妆台上抓过一柄团扇抱着转过来看着窗台上的人。“叶世子,这本就是不合规矩的事情。这会儿的天早都黑透了,就是那些定了亲事的人家结着相伴出游,这个时辰了,也都早早各自回家了吧。”

    “所以呢?”

    明玉哑然,睁大了眼:“所以叶世子就不该来,来了也不该往墙头上面翻进来……”

    “这不是为了顾及你的名声吗,我要是往你们正门过去了,如你所言,京城里头不是就全都要开始揣测了?”

    他似乎很乐意见着明玉被噎得说不出话的模样,看她涨红了脸,心里面总觉得像有狸猫胡须挠手心似得痒。“再者,我这不是明面上被叶老头关着禁闭吗,要是这会儿我从你们正门进来了,你能替小爷打包票,说你爹不会去将这事儿同叶老头高密吗?”

    明玉沉默良久,才终于慢吞吞摇着头。

    虽然还是总觉着自己应当是在哪里被他绕进去了,但一时间也实在分辨不清楚。

    于是景山越发露出坦然的表情,底气更足了些,在窗台上坐直了面对着她。“所以明玉娘子,你看小爷对你多好,你竟然还将小爷看作是外人!换作你是我,你不会觉着心寒吗?”

    “若我是你,断然不会在天黑时候贸然翻墙说话的。”

    景山凝噎,阖了眼深吸着气。

    得,这事儿又绕回来了。

    他不说话了,明玉自然也没有话要说,隔着花窗,相继无言。

    明玉侧身立在窗前,隐在衣袖中的手正攥着先前阮翀让苜蓿找来的那瓶金疮药的瓷瓶。

    其实她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在这时候将回礼给他。

    他总是这样来得不正式,她若是这时候给了,到头来等阮翀重新再问起来这件事时候,这金疮药她就再拿不出来了,到头来一定会被她爹爹和阿娘知道,她在私底下是与他见过面的。这对于阮家的名声,对于她的名声,都将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她都想象得出,京城里面应是会起那种谣言,说阮家其实早在这郦县叶氏还没来京城的时候就搭上了,哪里有什么不结党始终站直中立的人家,全都是十几年来的幌子而已。

    但若是她不给,她也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正式将这份回礼送出手。若是他们两家平日里当真是从不见面也就罢了,偏偏他就爱翻墙头,见着的时间既不固定又不算少,她担心自己心里面藏不住事儿,到头来全写在脸上,就又要被爹爹和阿娘瞧出来点什么了。

    明玉越是这样想,心里面就越是纠结与拿不定主意,不知觉早就蹙起了眉。景山静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窗子里面的人儿的动静,还以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走了,后背倏地一僵直,重重靠上了花窗的边框。

    脊背上面顿时传来一阵火辣的痛意,猝不及防地让他轻嘶出声。夜里没什么声响,明玉自然也听见了这声低呼。

    “你受伤了?”

    “哪有……”

    “白日里头落水,被你垫着我都磨了点伤出来,别说是你了。你肯定伤了。”

    景山听着她的话,慢慢将背弓起来些,低下头就往花窗里头的人儿面前凑。

    “明玉娘子,这是在担心我?”

    “你救了我,你们叶家还又是给我手炉又是给我伤药的,我理应回礼的。”

    她的口吻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景山并不太意外。他反问道:“回礼?什么回礼?方才明玉娘子还说今夜我不该来的,看来我这一趟还真是来对了。”

    明玉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心里面纠结着想的事儿说漏了嘴,慌不择乱快速扑着手里的团扇,给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降温:“没什么回礼的,叶世子听错了。”

    “我没听错。本世子两只耳朵都听见了,听见明玉娘子说有回礼。”

    借着头顶上空投下来的月光,他依稀瞧见了她攥着团扇的手里似乎还捏着个圆鼓样儿的东西,指着她的手问:“那你手里面的那个是什么?”

    “药瓶而已。”

    景山皱着眉,看她似乎又要往屋子里头缩进去了,疑惑道:“这瞧着可不像是叶老头给你的那个。用金疮药也是有讲究的,有的太辣,药效还一般,到头来身上还是可能留疤的。你们娘子姑娘家的不是最在意这个了吗?你给我瞧瞧,要是是那种没什么作用的就赶紧扔了吧!”

    他伸手要去夺,被明玉侧身夺了过去。“没事的,这是我们叶府最好的金疮药了,我爹爹阿娘至多也就用这些,是有效用的。”

    “你就给我瞧瞧,瞧上一眼又不碍事的……”

    眼看着明玉要合了窗扇往屋里头去了,景山有些心急,一伸手扶住她的肩。手掌包着她握成拳状的手,用力将她五指掰开。

    在她的掌心里,赫然是一只崭新的精巧圆润的瓷瓶,上头用封签写着金疮药三个字。

    景山叹了口气。“叶老头不是给了你那顶有效果的药了……”

    他话还未来得及说完,手掌中忽得感受到了一滴温热的泪。他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坐在窗台上,大半个身子都在花窗里头了,这会儿还正握着她的手不放。

    饶是他这样神经大条的人这会儿都察觉出了自己的逾矩,浑身僵硬地慢慢松开她的手掌,却恰巧又接到了她的泪珠。

    景山知道,自己这会儿是真的惹事了。他想去替她擦泪,却碍于方才自己的莽撞举动而不敢再伸手了。他跳下窗台,立在花窗外面,又似是觉着她一定会嫌自己烦,于是又往后退了一步,在总算站住了脚。

    “对不起啊,我……”

    “世子爷用不着对不起我。”明玉依然垂着头,将手里那只金疮药的瓷瓶放在了花窗外面的窗台,“世子爷是郦县叶氏的独子,也是如今的叶国公独子,除了皇宫贵胄以外,京城平辈里头身份最尊贵的那个人。你做什么都是对的,错的是我。”

    景山被她这一句话打蒙了。“明玉娘子,你在说什么呢?是我硬要看你手里面拿得是什么东西的,怎么能是你错了呢?”

    “叶世子应当是还没适应作为世子爷的身份。”

    她轻轻吸了下鼻子,将脸上的泪痕抹掉,才复又抬起头来。她对着他行了个郑重的叉手礼,应道:“是非对错在京城里,许多时候都不是靠事情和事实来判定的。叶世子贵为世子爷,于下,所言皆是对的。”

    景山皱眉:“所以,我硬要看你手里的东西,你不给我看,是你的错?”

    明玉抿着唇,又淌出一滴泪来,半晌轻轻点头。

    景山心里只觉得这真是怪的要命。“那我碰了你的手,也是你的错?”

    “是明玉没有护好自己,与世子爷没有关系。”

    “那你落水,我主动替你垫背,被流水里的暗石扎了一身的伤,也成了你的错了?”

    明玉下意识点完头后,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了什么。她抬起眼,看着景山手里的金疮药,心里有些酸涩,还有些苦,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其实原本对于自己屡次三番在这个叶世子面前失了淡漠的模样,已经是懊恼不已了,白日里在叶府,他们二人虽都落了水裹了软巾,但她有在暗中瞧过,那时他的脸色就有些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起先她以为只是被流水冻了,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想起,她自己都还是个才好了风寒的人,连她都没觉着凉,他看着这样身强体壮,又怎么会被流水冻到?

    她的眼里,有后怕,也有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切与担忧。景山看在眼里,却没了笑话她的劲儿。

    他怎么和她一样把话说漏嘴了!

    “回礼。”

    明玉这声应得猝不及防。景山一愣:“什么回礼?”

    “白日里叶世子对明玉的救命之恩,是明玉欠叶世子的一份人情。我们阮府的金疮药是不比国公府,叶世子金贵,可能瞧不起我们的药,但这是我们阮家能拿的出来的最好的伤药了,是明玉给世子爷的回礼。”

    她说着,微蹲再度行礼,于景山眼里,是恭敬,也是和白日里全然相反的疏离。

    他冲她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药瓶。“我知道方才你为什么哭了。你这回礼,小爷就应下了。”

    明玉知道,他是不可能明白自己为何落泪的,只是她也不愿与他解释,只继续欠身行礼。“世子爷若是无事,更深露重,该回国公府了。”

    “小爷是应下你的回礼了,但小爷不准备拿走。”

    明玉错愕,心里顿时一抽紧。“为何?”

    “明玉娘子不觉着我们这像是在私相授受吗?”

    景山将她面上的慌乱全都瞧在眼里。“这不是怕耽误了你,到头来是小爷我做的错事儿,却全得你一个人担下来,对你多不公平。”

    明玉听着这话,心跳漏了一拍。借着窗外打下的月光,他瞧见她眼里又泛起了泪光,慌得声音都有些抖。“明玉娘子,是我又说错什么了?你别哭啊,小爷我最头疼姑娘家掉眼泪了!”

    “你这话倒是说得不错。全得我们做姑娘的把错事儿的罪责都担下来,当真是不公平。”

    景山闻言松了一大口气。他忽得想起来些事儿,开口问道:“所以前面你说的那几错,若是我原谅你了,你能不去领罚吗?”

    “叶世子说笑了。这如何能叫做领罚呢,这是规束自身。”

    “那既然免不了罚,那索性小爷我再让你多担件错事儿好了。”

    他说着,凑到花窗前。“你先去歇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小爷带你出城南看日出。你放心,必定会在辰时之前将你平平安安送回来。”

    明玉心尖一颤,一句不合规矩已经到了嘴边,景山却和滑泥鳅似的已经翻了院墙上去了。

    顶空皎月如玉,照亮神州大地,明亮纯净。

    他轻摇着梨花树的树杈,洋洋洒洒落下雪一样的花瓣。

    “明玉娘子,记得将伤药带着,叶老头对小爷可心狠呢,到现在还没上过药,疼得慌。”

    “小爷谢过明玉娘子了!”

    在明玉还没缓过神时,景山便已经翻过墙去,见不着身影了。

    她忽然就想起了白日里叶国公对这世子爷的称呼。

    皮猴子。

    上天窜地的,还真不是一般得传神。

    窗台上被剩下的那只药瓶反着月光,往窗檐上投出光亮。

    明玉将那药瓶收回来,合上花窗,转身回到桌案上,将白日里叶国公塞给她的金疮药瓶一道放在手中瞧。

    “就瞧不起我们阮家的药,明明我们阮家的金疮药才是最好的,这可是京城里头都要卖上二两银子的顶好的金疮药,不识货的皮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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