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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峦拂晓(三)

    约莫一盏茶过后,叶府的正堂里头四人相对而坐,两个裹着长而厚实的软巾,两个满脸是又气又无奈。

    正堂里头钻了丝缕的风,明玉不自主一哆嗦。景山与她并排坐着,悄摸着一抬眼便与叶隐峰眼里的怒火对上,也难得地一哆嗦。

    叶隐峰气笑。“你也知道冷啊?”

    景山不太服气,却也不敢抬眼去看他。“我这不也是为了明玉娘子吗……”

    “所以你就带着人家小娘子往河边去?”

    “这不是我没来得及提醒,无心之举……”

    “这样说,这还是人家阮小娘子的不是了?你……”叶隐峰气不打一处来,“你是连你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罢了,我教不好你了,你滚回自己屋子里去闭门思过吧,我现在是看到你就来气。”

    明玉眼看着这架势有些不对劲,想着也确实是自己的疏忽,想着也不能白让这叶世子将所有的罪责担下来,于是身子微微往前倾了些,也将身上的软巾裹得紧了些。

    然而她才一开口,便接到了阮翀的目光,轻摇头示意她莫要张口说话。明玉心里不解,却也就此打住。

    只是这一幕还是被叶隐峰瞧了去。他一改方才对景山的暴躁样儿,满脸歉疚与温柔地望向她:“阮娘子是有什么话要说吗?我们叶家没那么多规矩,有话想说了随时都能说,不在乎那些礼节的。”

    明玉又下意识望了眼坐在叶隐峰身侧的阮翀,却见他眼里泛着警告。巧的是这会儿她身上又是一哆嗦,鼻腔里发痒,顺势打了个喷嚏,捂着脸同叶隐峰摇头。“多谢叶国公,只是小女这身上有些发冷,没有什么话想说的。”

    叶隐峰一拍腿,朝着正堂外头喊了声,便立即有一连三个府中婢子端着托盘进来。“听到你落水了,老夫就赶紧让厨房的熬了点红枣姜汤,还有手炉和金疮药……你快些都拿着,姑娘家的身上有点磕了碰了的可疼着呢!”

    明玉一时间被叶隐峰这样的热情打得有些懵。想她在京城里头这么多年,哪里有听说过这般热情的人家?只是在她还有些拿不定主意时候,叶府的婢子已经将那裹着麂皮的手炉放进了她的怀里。

    景山偏过头,话里的酸气儿都快冒出来了:“我爹可从不轻易紧张别人的,给出手的东西也全都是好的。你接着吧,这上好的麂皮不太容易猎得,正好让叶老头出把血。”

    他悄悄往她的方向倾斜着身子,压着声音:“正好替我报个仇。”

    “皮猴子,让你滚回房间思过去,怎么还在这里?报什么仇,人家小娘子没寻你的仇就不错了!”

    正堂门外顿时进来了两个侍从,一左一右地将景山从扶椅中架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哀嚎和怨怼,走得一点儿都不给景山留情面。

    明玉眼瞧着这对父子的相处模式,忍不住有些想笑,只是笑声没出来,倒是另一个喷嚏涌出来了,吓得叶隐峰也不敢再多说别的话了,直道叶家没有养过姑娘家,没有姑娘家的衣裳,于是赶紧让人暖了辆马车,推着阮翀和明玉一道赶紧回府去了。

    马车上,阮翀看着在被炭火烤暖的车厢里面脸色才逐渐红润起来的明玉,终于说了自她落水之后的第一句话。

    “那叶家世子没把你怎么样吧?”

    明玉一愣,接着轻摇头。“方才叶国公那些话的确是说的有些重。原本就是我自己没注意着,那叶世子看我要落进水里了,还特意帮我垫了个背,说起来我还得感谢着他呢。”

    阮翀叹了口气,应声点头。“方才我不让你说话,一来是咱们也都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儿,这时候说什么都有可能是错,或是为了以后埋下祸根;二来,我们是客,宾客在主家出了事,主家当然会将所有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他抿了唇,顿了片刻,才复而言道:“他们是将罪责揽下来了,但咱们也不能真让人家担下来。我瞧着叶府里头的流水是从城郊来的,老天爷雕刻的河道脉络里头铺的可不是光润的卵石。等回了府,让苜蓿去寻一瓶顶好的金疮药吧,那叶世子为了让你少受些皮肉痛的,怕是他自己伤着了但硬着一张嘴不说。你就带在身上,哪日再见着了人就给他吧。”

    明玉应了声是,但仍旧疑惑道:“若是一年半载都见不着呢?”

    “甭管多少年,都带在身边。”

    阮翀眄着眼,淡漠望向马车窗外的街景。“人情债最难还,多少年都得等的。”

    “是,明玉明白了。”

    明玉闻言应下,马车里头的二人又是无言一瞬。阮翀将自己向外看街景的目光收回。“等回了府,先把身上的湿衣裳换了,手脚身子都烤烤暖,就让苜蓿帮你把心经拿出来吧,总比你阿娘提出来让你抄要轻一些。”

    十三经,从不轻易从藏书阁里头请出来;抄心经,是以净心守则之警戒。

    明玉自然明白阮翀的意思。她的阿娘方瑶,阮府大娘子,自打闺阁中时候就是个厉害角色,虽然身子稍显弱一些,但到底还是当年的京城四望之首的方家嫡长女,是多少人家想要求娶的对象。若不是后来方家落寞了,方家为了寻个相对正直的好人家,哪里轮得到她们阮家。

    而对于这样的名门望族之女,犯错就需责罚,轻则罚抄经书,重则打手板跪祠堂,这些对于明玉阿娘是习以为常的东西,在明玉自己个儿的眼里,实在是太过疼痛难忍。

    主动请缨罚抄经书,总比她阿娘来替她定罪来得轻松多了。

    果不其然,等明玉回了阮府,一众下人们见着她这浑身湿透了的模样,整个院落都惊得忙起来,才不过半盏茶时间沐浴用的热汤就滚了起来。

    大娘子果然耳报神清明得很,提着衣裙,脚程快得吓人,连平素跟着的下人们都赶不上她,只好一个个儿喘着轻气儿远远跟在后头。方瑶推开琼枝宇内室的门,喉咙里头那些话还来不及说,便见着了书案上头,墨宝已经全都准备稳妥了,前头还摆着翻了一页的心经……方瑶果真是有些被噎住了,只瞧着这会儿正裹着被褥的人儿,淡道:“在新上任的国公府里头落水出丑,幸亏还有些微的良知。”

    阮翀一颗心仍旧放不下,怕方瑶当真要去罚,猫着腰在琼枝宇外头候了半晌,都没听见里头有怒火样儿的动静,才终于放平了心回了自己的书房。

    “我知错了阿娘。”明玉一幅泫然欲泣的样儿,“是我让苜蓿替我搬来心经的,我想着抄上个十遍,以后再出门的时候也就不会这样行事鲁莽了。阿娘,您就甭罚我了吧……”

    “你都将自己罚得这样重了,阿娘还罚你做什么?阿娘可舍不得我家姑娘受更多苦了。”

    方瑶接过苜蓿斟好的茶,叹了口气。“今个儿叶府里头的事,我也听说了。阿娘觉着这叶家世子,有些古怪。”

    或许是前些日子明玉才染过风寒,这会儿又碰上一模一样的凉,身子有了抵抗,又外加这热汤热手炉的,大半个白日里来来回回一折腾,病倒还真没有重新翻起来。

    明玉撇掉了额上的热汗。“古怪在哪儿?”

    “你不觉着哪儿都有些古怪?”

    方瑶这样问,明玉也答不出来,索性二人相继无言了许久。然而虽不言片语,方瑶还是在她院子里寸步不离照看到了申时,又叮咛嘱咐好一阵,眼看着她补了好些个暖身子的吃食晚饭,这才总算放下心来。

    恰好她一偏头,见着了靠墙平整撑挂着的那件高山雪狐大氅,砖头冲着窝在榻上的明玉眨了眨眼,便起身过去轻抚着。

    “你这件可不得了,上头的织花和缎面可都不是什么寻常货,还染的藕粉色的丝织……怎么我和你爹爹就没得这样用心的呢?”

    明玉听出了她话里的揶揄,只淡道:“阿娘这话可不能胡乱着说。叶家当初不是也给爹爹和阿娘仔细缝了白貂皮?一件见面礼罢了,想来都是一般用心的。”

    方瑶从那撑衣架子处慢慢挪步子回来,坐在茶案边的蒲团上面,支着下巴轻笑。“阿娘是过来人,还没老呢,眼睛还亮着呢。看来他是为了让你心安理得收下,才顺便有了我和你爹爹那份,真是跟着沾光。”

    “怎么连阿娘你也开始说这样的浑话了。”

    方瑶看她依然没什么反应,头一回听明白了外头人说的那些有关她家明玉浑身散着淡凉的言论。只不过比起淡凉,倒更像是死脑筋,或说是根本没开窍。

    脑袋开窍这件事儿强求不来。方瑶想着,心里也就逐渐释怀了。她看着下头的婢子们将送进来的晚饭和汤药的瓷碟一只只收拾干净了,才终于跨出了琼枝宇,只是临了还将正要松快筋骨的苜蓿叫了出去,说是府库里头新到了一批江南杭州来的茶叶,难得恰到一些嫩尖,快些去替明玉将她们的那份例领了。苜蓿虽倚着墙立了许久,身上筋骨有些酸麻,但这是大娘子的话,她不敢不从。

    整个琼枝宇于是再度落回到往日的清净当中去了。因着明玉在叶府里头落水,这会儿屋子里头的炭火烤得旺,她又知道自己没病,身上不似前些日子那样发凉,热得紧忙拿了屋子里的木杆子,将门窗全都半开。

    先顾着靠近阮府院落里头那面的门窗了,一排少说也有个七八户,一个个儿抬了手臂往上举总也还是有些吃力的。全神贯注之际,明玉身后花窗外头的庭院里忽得听见了声细微的落地声,她听得出那是有人从院墙上头使了些功夫跳下来的声音,只是手上还是没忍住哆嗦了一瞬。木杆子有些沉,她后怕回头看着身子后面还未来得及推开的花窗,想着幸亏自己收手足够及时,若不然将檐廊处的窗纸捅破了,估摸着得挨上她阿娘好几声的训。

    花窗外头响起轻叩。“明玉娘子身子好些了?”

    未听见里头的动静,景山犹豫着,再度敲响了花窗。“小爷我……就是来瞧瞧你。虽说前面落水时小爷替你挡了大半,总怕难免有磕着的地方……”

    “叶老头的金疮药真的是好东西,你用了没啊……明玉娘子你说句话喂!你可在里头吗!”

    明玉总算寻了地方将手里的木杆子放下,在景山再度想要叩响花窗的时候,对窗忽得被打开。

    “叶世子,有没有人说过,你话真的有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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