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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峦拂晓(五)

    等明玉再一次惊醒时,是被花窗上的声声叩户打醒的,说句实在话,她真是宁愿这个时辰自己始终是醒着的,想来也不会比现在这会儿更难受。毕竟她有想过一个时辰会过得飞快,但也没料到当真是眼一闭一睁就过去了,头脑昏沉,困劲儿浓的要命。

    然而花窗外头的叩声还在响。她丧着脑袋嘟囔了一句“莫敲了,和木鱼似的”,才摸索着坐到了妆台边,眯着眼开始挽发髻。

    其实明玉并不是很会给自己挽发髻。她打小手就有些笨,经常自己两只手臂都抬得酸胀了还不一定簪得好,更何况自己平日也不常出门去,若是要应对那些个正经场面,自有苜蓿和府里专门管梳妆的下人嬷嬷帮忙,都是些用不着她操心的事儿。

    但今个儿可不一样。要是被苜蓿或是府里任何一个下人知道了,莫说是她阿娘了,就是她爹爹都不可能放过她,不说抄经书将她的手抄断,那也至少要关上小月余的禁闭了。

    她越想,心里就越急上几分,花窗外头的景山又不清楚她里面的状况,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窗,每一下都像是将她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在音柱上绕得更紧,渐渐的困意竟也被压下去了。

    好在今个儿她虽然匆忙,到底也大致将发簪好了,虽不及平日苜蓿替她挽的精致,至少不凌乱。

    她推了窗,见着在自己庭院里头,景山背对着她,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柄竹梯,倚靠在她院子里的梨花树旁。他听着身后有了动静,才转过身来,看着屋子里的人儿小心往外探了半个脑袋出来,心里有种莫名的高兴。手往梨花树上一撑,上头的枝叶跟着摇晃,洒下好些花瓣。

    明玉瞪大了眼。“叶世子,你再多摇两下,我这梨花树可就见不着花儿了!”

    “是吗?有那么脆弱吗?这树干长得不是挺壮硕的,你唬小爷呢!”景山瞧着并不太信,手上于是又用了些力,于是这整一棵梨花树晃得更厉害了些。

    “叶世子,求求你,别摇了。”

    明玉看着眼前漫天飘洒的雪白花瓣,心里不知道为何总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有些想落泪,有些酸涩,她觉得大概是她一个人在琼枝宇里头待久了,只有这棵不会说话的树陪着她,这会儿却叫人这样随意地摧残了。

    景山觉出了她情绪上的不对劲,也不敢再继续去摇这树了。他有些无措,不敢往窗前靠过去,只能紧攥着竹梯,小心问道:“不摇了,不摇了。明玉娘子,都已经起来了,赏个脸吧?”

    像是担心她这会儿反悔,他又忙道:“前面你可是答应好了的,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偷了匹马出来的。再者,我帮了你垫背,后面那点伤都还没上药,就指望着明玉娘子相助的……”

    明玉拧不过他,况且自己前面已经应下了的话也没有到临了了出尔反尔的道理,这不合规矩。于是她虽心里还对景山有些怨恼,却也还是让他往边上靠一靠,慢慢地坐到了窗台上面,又有些后怕地跨了一只脚出去。

    窗框有些窄,也有些挤,又摸着半黑,膝上免不得有些磕碰;外加白日里在叶府落水的时候脚踝有些扭伤,等明玉好不容易钻出窗外,脚落在地上,走的每一步路都有些踉跄歪扭。

    景山不瞎,瞧出了她腿脚上的不方便,明白她应当没法自己去攀竹梯翻过墙去了。顶空投下来的月光已经没有前半夜那般亮了,苍穹也从青黑色蒙上了许多灰。二人相对立在庭院当中,竟也没想到过状况会出现在这儿。

    终于还是景山先开了口。“明玉娘子,你腿脚这会儿不能受力,我背你过墙好了。我知道男女有别,这不也是没法子……”

    “你背上的伤,还没上药。”

    景山一愣,才终于想起来原来自己还卖着惨。本着自己痛也是痛,多让一个人见着也是痛的原则,景山这会儿连说话的声音里都带了些委屈。“明玉娘子,我家那个叶老头心狠,关我禁闭还不给我伤药,我只能来求助于你了……”

    明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我带着伤药的,你先用……”

    “这会儿用了,一会儿带你翻过墙去的时候,伤还是会裂开的,与其浪费一回药,还不如一会儿一口气将药上了。”

    他眼里闪着光,顺势弓着背蹲下,眼神晶亮地回头望着她。“所以一会儿出了城,可能还要麻烦明玉娘子。”

    这是一点儿拒绝的余地都不给她留啊!

    明玉无奈,眼一闭心一横,往他的背上一靠。她想着就像这人之前说过的,他不说,她不说,半夜三更的又没人能见得着,谁知道呢?

    景山于是起了身,努力打直着背,往竹梯上面攀,他虽看着轻松得很,但明玉能感觉到他身子依然有些轻颤。

    “你若是觉着沉,我应当还是可以自己走的。”

    景山攀到中途,听了她的话,倒是顺应地停了下来。

    “是有些沉。要不你放手,自己走?”

    明玉一怔,回头往下面去看,才发觉这会儿自己离地的距离可并不短,心里一慌,抱着景山脖颈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些。

    景山被勒得有些气竭。“你再收紧些,咱们两个都得从这半空当中摔下去。”

    明玉被他点得总算反应过来了,才慢慢将手上的力道松开些。莫名的,她脑中回荡着方才他说的话,心里有些不服气。

    “谁沉了?白日里谁掉进水里爬不起来,非得好几个下人们把他捞起来?”

    “那不是有你压着。”

    ……

    明玉发觉自己回回对上这个人,在言语上总要落下风,她真切体会到了何为“气急败坏”一词,却回回想着去用言语噎他的时候想起自己应是个淡泊随性的模样,于是心里面虽然憋着气儿,却也不再往外面吐了。

    景山听不见她的回应,忽得也觉得总是这么呛她的话并不好,要是将人说生气了,人儿就不说话了,闷葫芦一只,就更没意思了。

    他于是继续慢慢往墙头上面攀,这会儿总算是摸到梨花树上的树杈了,才缓慢开口。

    “给个台阶下?”

    明玉在他背上抬头,起先依然是抿着唇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景山的脖颈,与他一起将竹梯抬起,从府里移到府外。

    景山咧着嘴,笑得憨厚。

    “多谢明玉娘子给在下一个台阶下。明玉娘子,记得抓紧了。”

    *

    寅时二刻的京城依然安稳沉睡,大部分府邸中的廊下笼火早就被风吹熄了,只有那些极为讲究的人家头顶上的天还能被照亮一些。沿街商铺的大门都用了厚重的锁,拷得严实,这会儿地上也还没洒上水,落叶浮沉都凌乱堆在街上。

    景山的马儿慢慢踱着步,往前面交叉路口处拐了个弯。明玉缩着身子抱着马儿脖颈后头的鬃毛,歪着脑袋看自己从没见过的京城深夜。她看见了打更人靠在街角转弯处的麦秆堆边,肚上抱着铜锣,手上捏着鼓槌,睡得死沉。再往旁边去些,是间门面小些的饭馆摊面,外头的门槛看着有些发黑得脏,像烟火气熏出来的。明玉想着这应当是掌柜的收摊晚了,来不及去洒扫。

    “怎么觉着你对这样的街景很意外呢?难道城南同城北还有不一样?”

    明玉将脑袋撑起来些,目视着前方。“我在城北没怎么见过这样明显的烟火气。城北多楼宇,用饭的楼宇,买胭脂钗环的楼宇,装潢华贵为多。不过也或许是大多不出门的缘故,就算是有,也没见着过。”

    “京城果然是寸土寸金的地儿,没点本事待不住。这样的景,在郦县遍地都是……罢了,想来住在城北的富贵人家也看不上这样贴地的烟火气。”

    明玉眨了眨眼。“叶世子这是在说这饭馆摊面,还是在说叶世子自己呢。”

    景山一顿,随即就又恢复了原先笑意盈盈的模样。“郦县离京城远,能在这富贵繁华的京城里头看见一点儿我们郦县的影子,倒是有种回家了的感觉。小爷我只是感叹两句不容易而已,明玉娘子应当是又想复杂了。”

    “若只是感叹,你何必要先想个片刻才回答。”

    马背上的视野很高,也很宽,明玉有些不适应,于是重新伏下身子抱着马儿的颈,顺应得,也不再继续追问了。走马轻颠,她原本就没醒透,于是困意上涌,不自觉就睡了过去。

    景山手里握着缰绳,脑子里全是方才她点破自己内心的那句话。

    他当然不是无谓地感叹。自打他来到京城里,他便明显感受到了与以往住习惯了的郦县的不同。这里瞧着风光富贵,白日街景繁荣,人们都是笑脸相迎的,单瞧着当真是看上去平易近人得很。

    可他却总觉着空气里漫着一种薄薄的隔阂,老话说是人心隔肚皮,揣不到别人的心思:看他的眼看不出,听他说的话也听不出,只剩一张惯性的笑脸,越看越渗人。

    景山总觉着,自己就像是个原本踏踏实实脚踩在地上的人,忽然有朝一日被架了起来,悬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过这种惶惶的日子,看不见未来的自己,也回不到过去的日子。

    “京城繁华,但不知人间冷暖。我虽在郦县逍遥了十六年,性子收不住,来了这儿以后,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也不知道京城里头那些官员世家有多少人会觉着我们叶家就是个出身北夷的乡下人,瞧不起我们。”

    他忽然反应过来,试探道:“明玉娘子可瞧不起我们?”

    身前那伏在马儿颈上的人儿却并没有回应。景山轻轻在她手臂上推了一把,才发觉明玉早都睡着了。

    “明玉娘子必然不会瞧不起我们,若不然又怎么会答应翻出府去看日出呢!”

    *

    等明玉睁开眼时,她正坐在广阔软草上,背靠着树干。她揉了眼打量着四周,瞧见景山在不远处喂着马儿草料,才总算放下心来。

    景山听见了她这处的动静,安抚好马匹后便走了过来,顺势与她并肩坐着。

    “我刚来京城的时候就是特地绕到城南进的城。那会儿真是觉着京城就是个高高在上的地儿,是我这样的人家来不得的,整整一晚上没睡,到了城南外头才总算歇下来一会儿。该说不说,京城这里的日出可比郦县要晚上一会儿,那回我等了好半天都没见着,还以为是个阴天呢。”

    “明玉娘子生长在京城里,应当早就对这种日出日落的习以为常了吧?难为让你陪我再看一遍了。”

    他说了这许多的话,身侧却始终没有回应。景山偏过头去,却看见身侧的人儿正专注地盯着仍旧有些昏暗的顶空瞧。

    景山声音里染了些委屈。“明玉娘子,理理我吧!”

    “这应该是我头一回看日出。”

    明玉抱着膝,让衣裙盖住脚面,朝着青白色的天看得出神。“你突然同我说要带我看日出的时候,我是真的有些吃惊。我惊讶于一个从小不是生长在京城里的人,居然能这样反客为主邀请一个京城人儿看京城的景,而最要命的是,我还当真是想来看的。其实这早就是不合规矩的事儿了,但随着离及笄的日子越发接近,我忽然觉着我好像被关在府里太久了,久到连京城里头大致是个什么样儿的都有些记忆模糊了。”

    “是平日阮尚书不允准你出门去吗?”

    明玉摇了摇头。“起先是规矩,后来也是我自己不想出门去了。以往感触还不算深,可上回西平郑氏与我们阮家闹得这一出让我终于有些后怕。我听不见外头所有的风声,对于那些朝堂之上的纷繁复杂的关系与党派,至多能从爹爹指缝里头漏出来的一丁点知道些,其余的时候,我只觉着自己就像是个等着及笄日子的物件,所有的礼仪、规矩,全是附着在物件上的装饰品,让它看着更华丽,更有价值,好卖个更好的价钱。”

    “但我不是物件。我也有想做的事儿,我也有想看的景。今日我想看日出,所以就算是你来呛我话,我也是会来的。”

    天边的鱼肚白愈发亮堂起来。景山侧过头看着她,看她眼里有晨曦微光般明亮,郑重往她肩上一拍,笑着看她。

    “你能有此觉悟,小爷我甚是欣喜。以后你想看日出了,小爷我就立刻带你走,想看就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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