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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她如何当得起这声谢。

    虽然她的父亲在窦准发迹前就被踢出了朝堂,何家和军令案之间的距离,就像从京兆到北桓一样遥远。

    但地图,偏偏在何家人手里。

    她这会儿才感觉到腿在颤抖,连手也在颤抖,如果金步摇还在,那坠子也一定在抖。

    送贺礼的车马仍然行在去沐阳的路上,而何少音已经重新披上斗篷,在冰雪消融前,赶回了京兆。

    她站在门前摘了斗篷,何大将军正在书房里安静的练字。

    房檐滴下第一滴雪水时,她推开了门。

    她声音不大,但足够父亲听清:“您查过军令案,是不是?”

    笔尖悬着的浓墨坠湿了纸张,何大将军保持着僵立的姿势,望着突然闯进的女儿,眉眼眯在一起。

    “你说什么?”

    “陆戈在查军令案。”

    何少音一步步走到父亲面前,她不是来问罪的,父亲何罪之有?她只想知道事实。

    “我和母亲回樊州那日,您得了张地图,那地图,是军令案的地图,那地图,一直在我手上!”

    笔从手中滑掉了,那可是难得的徽州宣笔。溅起的墨汁飞到了何少音的裙摆,她捡起笔,挂在笔架上。

    何大将军双臂撑在书案上,他看上去仍是威严的父亲。

    “是有一张地图。”

    何大将军平静的对上女儿的眼睛,但他的心里已经涌起了强烈的渴望,那是说服一切的渴望,包括说服他自己!

    “可惜起了场火,妮子!烧没了,一切都没了。”

    何少音笑了,“的确,火是可怕的,谁也逃不过火。”

    她突然抬手指向身后的内柱,“那天,我躲在那里,我看见您拿着地图,我看见灯烛倒了,我看见地图上落了火,我救不了火,我拿走了地图。”

    何大将军不可置信的盯着女儿,她太镇静,镇静的不像是在说谎。

    何少音垂下手,声音闷闷的:“您怀疑过那案子,是吗?”

    何大将军泄了气,他的面色逐渐苍白,和落雪一样,纯粹的只能容下一种颜色。

    “有的事,越想压,越压不住”,何大将军低下头,声音像翻飞的枯叶,没了昂扬的斗志,“地图是流转到过我手里,可我没留住……”

    他突然开口呵斥:“妮子,把地图拿出来!”

    “不在我这里了。”

    五万余人的生命献祭给了沙海,盘旋的秃鹫撕咬着英魂的血肉,然而这些英魂没有被赋予战死的荣耀,而是被钉上耻辱的标记,永远留在了沙漠的高地。

    不公道!

    何少音的冷静化为暴烈的悲鸣,“地图不该这么没了!那些人,也不该那么死了!”

    “前人死了,后人才知道该怎么活!”何大将军红了双眼,“孩子,你见过权力吗,你尝过生死吗,你流过血泪吗,死是容易的,活着,是难的!”

    “我要活,但我不能苟活!”何少音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狠狠砸在桌案上。

    “那地图,和您无关了,您,好好坐着大将军的位置吧。”

    推门的那一刻,何少音忽然回头,不甘心的问:“父亲,如果地图一直在您手里,您会为他们翻案吗?”

    何大将军没有说话,他太苍老,苍老到声音都迟缓,眼泪也落不下来。女儿走远之后,他才勉强撑着椅子坐了下来,慢腾腾的落了泪。

    冬月的第二场雪同样迅猛,一夜过后,冰雪再次统治了世界。

    窦准的谋逆罪被钉得死死的。

    潘通和那群受他招揽的游侠在一个彤云密布的正午被斩首弃市,沾血的头颅悬在丰乐楼高高的望竿上,像藤上的葫芦一样,在风雪中晃荡。

    谋逆罪之后,是对军令案的重审。

    羊皮地图的出现,让那些质疑呼日延的人闭紧了嘴。

    参与过合围之战的老将被逐个请进朝堂辨认,他们举着地图端详,开口之前,浑浊的泪先滴了下来。

    地图是真的!那次九支军队用的都是羊皮地图!

    朝堂上顿时群情激愤,从未听说过军令案的新晋朝臣也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审时度势的站了队,窦准该死!

    诡异的是,雪球越滚越大。窦准昔日的同盟朋党,为了保身护命,牵扯出了更多构陷忠良、打压良将的秘事。

    那群人蹿出来凶猛撕咬,像饿极了的恶狼,露出锋利的牙齿,咀嚼更多的血肉。

    喂饱自己!壮大自己!吃掉别人!

    又一场大雪过后,窦准被判枭首,窦氏族人被判流放北境,世代为奴。

    窦氏一族,悉灭!

    何少音推开窗扇,望着诏狱的牌匾皱起眉头,她伸手拉住正要下车的陆戈,温声叮咛:“天色不早了,我瞧着又要落雪,在里头别耽搁太久,早点回来。”

    陆戈把她的斗篷往身上拢了拢,“几句话就回,好好在车里坐着。”

    他的身影很快隐在了诏狱的门里。

    明日,是窦准的死期。

    陆戈说他得去会一会窦准,何少音觉得不妥,又说不出哪里不妥,思量好久,她觉得陪陆戈同去最好。

    冬日天短,诏狱外燃起燎火,何少音算了算,已经有一炷香的时间了,陆戈还没有出来。

    她从八銮车舆上下来,裹紧斗篷,进了诏狱。

    褚无恤瞧见她来了,懒散笑道:“胆儿挺大,阎罗殿也敢闯。”

    何少音见他正拿帕子擦手上的血,只作寻常般笑道:“恶鬼都关起来了,我怕什么。”

    “这条路走到头,最里面,单间儿就是”,褚无恤挥着血帕子指了指,“敢去就去,恕不奉陪。”

    何少音谢过他,径直往里头走。

    “真去啊”,褚无恤在她身后感叹,隔了半天又叹道:“胆儿挺大。”

    那条路,又窄又长,看不到尽头。

    血腥、腐臭、烂酸混合着钻进鼻腔,何少音犯了恶心,越往前走味道越冲,她受不住味儿,在几间空牢房前停了步。

    这当头,陆戈的声音不大不小传了过来。

    “知道为什么折得这么快吗,灭军杀将的事干太多了!天怒人怨,咎由自取。”

    窦准喑哑的笑声回荡在阴暗的死牢里。

    “白眼儿狼的事老子见多了,那帮狗杂碎为了保命,把罪名全安在我头上!等做了鬼,老子一个个扒了他们的皮!”

    铁链的碰撞混杂着陆戈的嘲讽。

    “那么多将士,偏偏你养出来的是白眼狼,你这本事,倒是难得。”

    窦准的嗓音嘶哑而微弱,但他的怒气依然旺盛。

    “狼能养熟吗?养不熟!老方我养了,我一手提拔他,给他兵、升他将,可是军功就那么多!姓方的占完了,我拿什么吃喝!谁都能恨我,老方不能恨我,我亲手把他除了,算是他还了我的知遇之情,他,死得其所!”

    几乎同时,血肉撕裂的声音和窦准凄厉的嚎叫齐齐传来。

    陆戈冷斥:“你嫉恨别人军功,用卑鄙招数陷害忠良,你才是最该死的人!冠冕堂皇的话,留着给阎罗说吧。”

    “老子玩够了,死就死了,能比他们多风流这么多年,我认啊。老方死得可比我惨!呼日延那老匹夫不知道吧。”

    窦准阴恻恻的声音飘了过来。

    “二十多头雪山狼,老子特意饿了七天,老方进笼子的时候还是轻伤,我喝口茶的功夫,血溅得有两人高,东一条舌头,西一条腿儿,老方最后被啃得连骨头渣儿都不剩了。”

    几乎同时,何少音听见了环首刀出鞘的脆利,以及皮肉被捅穿的闷声。

    她站不稳,双手扶住牢门,撑着身子不让自己跌倒。

    窦准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快走到了,也更恶心了。

    “呼日延想为他主子报仇,才攀上了你。陆戈,你以为杀了我,呼日延就会甘心为你卖命吗?做梦吧,你养不熟他!”

    窦准大口吐着鲜血。

    “老方该死!他步步高升,是想取我而代之吗?这辈子,我没有提拔过任何人,唯独提拔了他,他却占尽军功!这辈子,他甭想在老子之上!”

    又是一记闷哼。

    “陆戈,你真他娘的有种!为了笼络下属,做到了这份儿上。要是在这儿杀了我,你也得完。”

    刀割皮肉的声音越来越锋利,陆戈的声音在路的尽头游荡,“千刀万剐都算便宜你了,有你死在我前头,我值。”

    窦准骂了声娘,“方景川要是知道死后这么多年,一个不相干的人为了他往老子身上捅刀,就算他被喂了狼,他也值啊。”

    窦准受不住疼,像疯狗一样哀嚎,不断地蹦出污秽又恶毒的话。

    “折磨我没用,方景川比我惨!”

    窦准不合时宜地阴出两声笑,像地狱里幽蓝的鬼火,迸发出阴森的恐怖。

    “老子在佛前供奉了灯盏,镇压魂灵,他方景川,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生不存尸!死不存魂!”

    佛寺?

    何少音觉得周围一切都安静了,有一瞬间,她闻不到腥臭,感知不到阴冷,她像一缕游魂,被强行逐出了躯壳。

    下一瞬,她清醒过来,踉跄地朝尽头跑去。

    窦准颈间横着沾血的环首刀,身上的血窟窿流出大片的血。

    他耷拉的脑袋突然用力直起,在陆戈耳边嘀咕了句什么。

    而那句话,让陆戈背部的肌肉倏地凝起,瞬间僵立在原地。

    陆戈背对着她,她看不清陆戈的表情,心里隐隐有不可触碰的恐惧。

    窦准该死!但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陆戈手里!

    她大喊:“陆戈,住手!”

    话音刚落,她听到了人头坠地的声音。

    “咚!”

    陆戈手起刀落,窦准的头颅在地上滚了两圈,贴着墙根停了下来。

    陆戈转身瞧见她,露出了极苦涩的笑。

    何少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抱住他,“不要紧,窦准该死!他本就是要死的,我会为你作证,不会有事的!”

    他没有接话,轻轻推开她,说:“要下雪了,快回去吧。”

    何少音淌出两行泪,“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陆戈笑了,“我回不去了。”

    他走得飞快,快到何少音还没反应过来,牢房里就剩她一个人了。

    她踏出牢房,看到褚无恤正在遥远的过道尽头,无措地盯着浑身是血的陆戈,身后的狱卒个个面露惊恐。

    何少音回头看了眼窦准,被捅的刀伤,和那颗被削下的头颅,是陆戈做的。

    留着尸身,陆戈的罪逃不了!

    她转身取下墙上的火把,在褚无恤和狱卒飞奔制止的匆促声中,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火把扔了进去。

    褚无恤急刹住脚步,命身后众人去取水桶灭火。

    他孤身冲到何少音身边,等看清了牢内死透了的窦准时,他愣在原地!

    很快,他也从墙上取下两根火把,丢了进去。

    何少音匆匆留了句“多谢”,跌跌撞撞地出了诏狱的门,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

    “快!跟上陆戈!”

    车夫惊慌说道:“姑娘,小的不知道上将军去了哪里。”

    何少音颤栗的动了动唇,“佛寺,国清寺。”

    雪下不来,天上乌压压的堆起密云,遮住了月亮。

    哒哒的马蹄声在山道里回响,陆戈明明就在前方,可何少音偏偏就是追不上。

    身后,褚无恤带着诏狱的人马急速赶来,他超过何少音的马车,朝国清寺奔驰。

    车轿还没停稳,何少音推开车门踮着脚跳了下去。

    她迈过门槛,跑上石阶。

    正殿前,一百零八道台阶,阶阶染了血。

    每行一步,血浸入裙摆,留下更为浓重的血痕。

    僧众和诏狱的人在不断地后退,她也不得不在台阶上停下脚步。

    陆戈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台阶顶上,他手持灯盏,掐灭灯烛,扯出油浸浸的灯芯,利落剥开,抽出张纸条。

    他缓缓地展开纸条,杀伐的气息完全笼罩住他。

    灯盏突然被狠狠摔在地上,飞溅的琉璃片,滚落到了何少音脚下。

    “深夜擅闯佛寺,该当何罪!”

    身后寺门大开,雷廷尉带着诏狱的人马前来问罪。

    他站在阶下,声色俱厉地冲褚无恤发火,“褚廷平既然在场,为何不将罪人扣下!”

    只一眼,他扫见了何少音,抬手扬起马鞭下令:“纵火之人在此,速速押回诏狱!”

    刀刃的白光逼得何少音往台阶上行了两步。

    仅两步而已。

    熟悉的身影执着血迹斑斑的环首刀,飞快地挡在了她身前。

    雷廷尉惊怒大吼:“陆戈,放下刀!否则你罪上加罪。”

    陆戈横起刀身,冷漠而沉静,“再上前一步,我让你有来无回。”

    “围起来!连褚无恤一起围起来”,雷廷尉盯着环首刀上殷红的血迹,胆中生寒,急忙吩咐手下捉拿要犯。

    陆戈的刀法极快,近身的狱卒保持了几下进攻的动作,便一头栽倒在石阶上。

    神佛在身后,杀戮在身前,鲜血横飞,没有一滴溅到何少音身上。

    何少音淌出清泪,凄厉的哭求:“陆戈,停下!我让你停下!”

    陆戈没有停手,他孤身一人把廷尉的人马逼退在寺门外。

    身后的褚无恤拔出刀,对着身边突然变节想要捉拿他和何少音的狱卒,劈头猛砍。

    也不知过了多久,寺门被重重的关上了。

    陆戈握着长刀站在紧闭的寺门后,筑起一道防线。

    何少音摇摇晃晃的跑下石阶,上前抱住他,双手不停摸索他的衣裳,看他有没有受伤。

    飘雪了,细小的雪花落了下来。沾在陆戈的发冠上,也落在何少音的发髻上。

    “为何要纵火?”陆戈的声音轻的像雪花。

    何少音的泪流干了,她再也不哭出来了。

    她红着眼冲陆戈笑,“你想死,我就想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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