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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风雪来的极快、极猛。

    屋里灯烛添了两盏,看不见的冷寒透过墙壁、窗缝无休止的爬进来,在并不宽绰的房间内缓慢扩张它的领地。

    何少音裹紧身上的斗篷,还是觉得冷。

    她瞧了眼对面坐着的陆戈,他似乎感觉不到冷,又或许他习惯了寒冷,或者,他本就属于寒冷。

    何少音胳膊放在桌案上,身子往前探了些许,轻问:“呼日延和那案子有什么关系?”

    陆戈按在环首刀上的手动了一下,他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按着他的刀,好像不按住刀,尖刀会随时从刀鞘里飞出来伤人。

    他的刀,直窄纤长,是很漂亮潇洒的刀,何少音很喜欢那柄刀。

    但今夜,她害怕那柄刀。

    “他是方将军的旧部”,陆戈的手终于离开了刀,但克制没有离开他。

    外面风雪越来越大,他沉郁的眼睛里溢出的怒火是不能被浇熄的。

    “他们拿到的地图有误。”

    大片风雪突然冲破窗扇兜头灌了进来,窗棂在开合中扑扇碰撞,被吹飞的白雪落在桌案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水痕。

    陆戈关上窗扇,手指沾着水渍,勾出了北境的地图。

    “那时,朔方还不叫朔方,叫勒海。”

    “北境部族众多,同一个地方,叫法多有殊异。”

    陆戈点着地图西北角一处不起眼的高地说:“勒海的确适合作为奇袭北桓的据点,但地图有误,注定要败。”

    何少音的目光落在那个叫勒海的地方,“地图为何会有误?”

    “有人动了手脚!”

    陆戈的怒气不受控地冲了出来,克制已不能统治他,凌厉的杀气受他驱使,在寒冷的夜里闯荡。

    何少音同样惊怒,她把斗篷裹得更紧,好让热气聚集在身上。手脚早已冷的没有知觉,甚至还带着轻微的麻木,但她的眼始终没有离开陆戈。

    “谁这么大胆,敢对地图动手脚?”

    陆戈沉沉的抬起头,眼里突然涌出的悔恨把她硌得生疼。

    “窦准”

    何少音的心剧烈跳动,斗篷松了口,热气跑了出去,她更冷了。

    她艰难的动了动唇:“何以认定是窦准做的?”

    “呼日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冤不了他!”

    风雪在窗外呼啸,陆戈掠过北境地图,他曾跑马在北境广袤的天地上,历遍黄沙,夜枕星河,却不知仇人近在眼前。

    “地图不仅有误,而且致命。”

    陆戈手指沾着水渍拖出一道长痕,那是通往朔方的行军路线。

    “队伍先是遇到沙尘,而后又陷入流沙,等到达朔方时,已经折损了不少将士。”

    “方将军下令原地驻扎,由呼日延带着错误的地图一边探路一边修正。呼日延离开后,郭胜赶到驻地问罪,他无法判断地图有误一事是否属实,暂令方将军原地待命,等窦准前来公断。而军情紧急,由他代替方将军完成合围。”

    屋子冷,水痕久久不干,北境地图就这样定在桌案上。

    “后来,呼日延带着地图回来了,他脱水严重,又受了伤,被安置在伤兵营里。他听说郭胜来过,眼下只等窦准给个公断,将士们才不算枉死。”

    “窦准来了,却没有给将士们公断。那一日,方将军把地图交给呼日延,由他向窦准陈情。可窦准在十丈外下达了射杀所有驻军的命令,包括郭胜留下看守的兵士。”

    烛火灭了一盏,屋子暗了下来,何少音看不清陆戈的表情,又或许,他没有表情。

    “那是强弩,没有人活命,呼日延能活,完全得益于他之前受了重伤,衣裳的血痕让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郭胜曾把随军地图拿给方将军看。”

    陆戈突然看向桌案上的地图,他的话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荡。

    “只有方将军手里的地图,是错的。”

    何少音眉间亦有看不见的风雪,心眼坏的人很多,但坏成这样的人,不多。

    “错的地图,现在何处?”

    屋里很安静,她听见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

    陆戈摇摇头,声音干涩极了:“救呼日延的牧民把地图卖了,在北境,羊皮地图能卖不少钱。”

    绝望在屋里驰骋,她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眼前的将军。

    何少音走了过来,她张开双臂抱紧他,斗篷之下,毫无温度的身躯温暖着另一幅毫无温度的身躯,在冰冷中生出萧瑟的暖意。

    她的语调柔和下来,“呼日延怎么知道你在查案?”

    “他认出了玉玦,另外半枚在方将军手里”,陆戈的声音被斗篷挡住了,模模糊糊的传进她耳中:“方将军是父亲的莫逆,你在祠堂见过。”

    何少音想起来了,原来无字牌位供奉的是方将军。

    竟有这样的渊源。

    当年军令案后,方家三代不能从军,这本是藐视军令的人该受的惩罚。但如果案子是冤屈的,这样的惩罚未免太过残忍。

    想到这里,她平静了许多,她知道陆戈一定会出手,她摩挲着陆戈的肩背,问:“你想怎么做?”

    风雪把树枝压得咯吱作响,断折之前,她听到一个利落的抉择。

    “血债血偿”

    “呼日延在北境找到了窦准的私兵,窦准,活不了。”

    明灭的烛火跳动在何少音脸上,她看到了即将到来的风暴和北境的鲜血。

    “先坐实他谋逆的罪名,再往上查到军令案,用他的口供为方将军翻案,可对?”

    陆戈点点头,“仅有人证,远远不够,要让窦准认罪,就要把他彻底钉死。”

    她忽然退开几步,抚上他的脸庞,“既然拿定主意要翻案,何必雪夜跑这一趟。我只是气恼,你有事不与我讲,既然说得清楚,我不会拦你。”

    “沐阳路远,我陪你去”,陆戈把她揽进怀里,“窦准的事我有分寸。只是一点,日后出门要说一声,我好准备铺盖。”

    驿馆没空房了,何少音扭捏着往床边走,“宽敞得很,一起睡吧。”

    她放下帷帐,脸埋在寝被里,身子尽量往床里靠,留出足够的地方给他睡。

    门“吱呀”开了,陆戈出去了,过了好久,陆戈才进来。

    何少音顶着困意给他递了床寝被,才发现他换了寝衣,清爽的味道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比茉莉花香还好闻。

    何少音忍不住问:“衣裳打哪儿来的?”

    陆戈接过寝被,“找驿丞借的。”

    她重新躺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又往床里靠了靠。

    陆戈半个身子悬在床边,把她拉到床当中,“跑那么远做什么,床大得很。”

    何少音看他躺的安稳,也就心安理得的睡在正中间。

    “驿丞人真好,这么晚了,还给人烧水洗澡。”

    陆戈默了片刻,“没烧水。”

    “冷水洗的?”何少音翻过身,手搭在他额头上,又摸摸自己的额头,“不会生病吧。”

    陆戈伸手把她捞进怀里,“再不睡,都别睡了。”

    她睡得很快,在梦里,她是个年幼的孩子。

    恍惚是在京兆。

    长姐的丧事刚料理完,母亲执意带她去樊州。

    她蹦蹦跳跳的去父亲书房取搁置已久的箜篌,那是外大父的宝贝,一定要带回樊州。

    箜篌落了灰,她怕母亲训斥她疏于琴技,躲在帘帐后偷偷擦灰。

    父亲突然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他们在谈事情,谁也没有注意到被帘帐挡住的她。

    她看见那人掏出一卷东西递给父亲,父亲特意点了灯烛端在手里,就着桌案,仔细查看。

    很快,有仆妇进来回话,说车队要动身了,父亲匆忙搁下灯烛出了书房。

    没人知道,父亲宽大的袖袍撞倒了灯烛,书房门关上的一霎那,火烧了起来。

    她拖着箜篌,从火堆里抢出了那卷东西,怕火星溅上,她把东西塞进了箜篌的机括,跑出去喊人救火。

    梦时断时续。

    到了樊州,她很快忘了箜篌的事情,直到有一次外大父点名让她弹奏,她不得已再次给箜篌擦灰时才想起来。

    那卷东西遭过火,边缘卷曲而焦黄,上头画着山峦、河流,还有连片的沙漠……

    勒海不是海,是处高地,躺在地图上不起眼的角落。

    沙漠的尽头是勒海。

    一个没有海,却叫做海的地方。

    勒海,朔方

    朔方……

    何少音惊醒了,她挣扎着坐了起来。

    她做梦了。

    但她知道,那不是梦,是真的。

    右肩上被火燎后留下的疤痕,也在提醒她,那是真的。

    陆戈的马驱得飞快,在落满积雪的官道上踏出今冬的第一条路。

    她头回坐在马上没有害怕,前路漆黑,风雪盈身,她的斗篷灌满风雪,雪渣来不及融化,在斗篷上扒得牢牢的,她在冰天雪地里壮起胆量,恨马不能跑得再快一些。

    一天两夜的驰行,没有累垮何少音,她几乎是自己跳下马,又跑着冲进何府。

    天亮了,府里扫雪的人见她回来,赶着上前问候,她挤过人群,挤过喧嚣,挤过嘘寒问暖,一心往梧桐树跑去。

    箜篌还放在老地方,是陆戈放的。

    她拨动机括,从里头掏出那卷东西,双手并用着铺展开来。

    那是一张羊皮地图。

    北境的轮廓清晰的画在泛黄的羊皮上,依稀可见的,还有路线被修正过的痕迹。

    在勒海,或者说,在如今被叫作朔方的地方,画着一枚红红的标记。

    那本是合围北桓的据点之一。

    然而在过去数年间,那里是所有武将的耻辱!是延误军令、胆怯不前的耻辱!

    陆戈俯身看了许久,他的手指掠过广阔的北境大地,停在了那个叫勒海的地方。

    外面雪停了,他抬起头对她说:“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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