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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陆戈单手把她拉进怀里,他仍然握着他的刀,或许是那柄刀在此时选择了他,总之,他的刀要和他在一起。

    “都不会死”,他声音沙哑,却燃起一簇生机,像黑暗中被擦亮的火石,堪堪照亮前路,“再活一活。”

    “再活一活”,何少音喃喃自语,有雪花落到她的眉心宛如花钿,她惊讶于这种友好的意外,慢慢笑道:“好,再活一活。”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痛快。

    掩住了尸身,掩住了鲜血,也掩住了空气中的血腥,天地又干净了。

    远处传来僧众超度亡灵的洪声,何少音听了一会儿,闭上眼低语:“陆戈啊,窦准最后和你说了什么?”

    陆戈喉头滚动,“一些恨罢了。”

    振翅声中,阿雎盘旋着落在陆戈肩头,随之而来的还有地面剧烈震动,是铁骑,不,是北军!

    林校尉手持诏令步入寺中,他肃然走到陆戈面前,沉着嗓子说:“陛下准了,请上将军即刻面圣。”

    “何掌事和褚廷平也得走一趟。”

    林校尉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有一瞬流露出了父辈的疼惜。

    陆戈拍拍他肩头,留了句谢。

    “我怎么瞧不明白”,褚无恤一把扯住埋头走路的何少音,“为何是北军来拿我们?”

    何少音原本也不明白,但她脑子好使,将就能揣摩明白。

    “估摸着是陆戈出诏狱后遣了阿雎给林校尉送信,让他出面请陛下亲审,这是好事儿啊褚廷平,以你舅舅的为人你死不了,把你的手撒开!”

    陛下单审完陆戈,缓缓踱到宣室殿外室。

    他孤身坐了一会儿,问了句时辰,常内侍踩着快步躬身应道:“已是卯时了。”

    他摆摆手,宣何少音和褚无恤进殿,同来的还有朝中重臣。

    在何少音眼里,他们是来要说法的,也是来看笑话的,总之都是一样的。

    雷廷尉抚着袖袍发问:“何掌事为何要纵火?”

    “我与窦准不睦已久,众人皆知。”

    何少音跪在地上,这些话她早想好了,说起来顺溜得很。

    “接风宴上,窦准对何家冷嘲热讽,百般刁难羞辱,当日我敢顶撞他,昨日就敢扔把火送他上路!”

    雷廷尉愣在原地一琢磨,何少音的话,不假。

    她的确在接风宴上揭过窦准私隐,只是当日大伙儿都当笑话看了。若说两人结下仇怨,何少音逮着机会报复,也不是不可能啊。

    雷廷尉转过身子,甩着冷脸怒指褚无恤,“廷平为何也要纵火?”

    褚无恤瞟了一眼趾高气扬的上司,动了动嘴。

    “彭副将是在诏狱病死的,窦老贼非把这账算到我头上,三番两次刁难我。他落了难,我自然要报昔日之仇。”

    “诶诶,我提醒下诸位”,褚无恤挪了挪发麻的膝盖,无赖笑道:“何少音连箭都不会射,准头极差!她那把火没扔准,我补了两下送走了老窦,你们可别拿错了人。”

    “照这么说,陆戈走后,窦准还活着”,雷廷尉的眼珠子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你们为了泄愤,故意烧死了他!”

    “廷尉眼睛毒得很”,何少音抬头盯上雷廷尉,“可惜,褚廷平来得太慢,他赶到时窦准已经被火烧死了。扔得再不准,枯草叶子沾点火星儿就着,只要烧起来,还怕烧不死人吗?这个罪,我认。”

    “这个罪没那么好认”,雷廷尉半斜着身子朝何少音压去,“恶意伤人,得偿命!”

    何少音直着身子笑得爽利,她巴不得快点结案。

    “这个罪,何必急得认”,沈霁之上前把雷廷尉挡开几步,“片面之词不可轻信,请仵作出面定夺,最为稳妥。”

    外头躬身进来一位仵作,倒头跪在地上回禀:“火势起得猛,窦准尸身损毁严重,已无法辨认人是死于起火之前,还是起火之后。”

    殿内陷入僵局。

    何少音松开紧攥的拳头,隐秘地舒了口气。

    “人死于起火之前”,浑厚的声音突然从背后袭来,惊得人汗毛倒竖。

    萧相目不斜视地从殿外走来,身后跟着的狱卒扑通跪在地上。

    “这是负责诏狱洒扫的狱卒,昨夜的事他亲眼所见,陛下不妨听听他的话,再下定论。”

    那狱卒头戳在地上不敢抬眼,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昨夜他坐在角落里刷恭桶,无意目睹了上将军杀人的经过,当时角落阴暗,没人注意到他……

    他说的句句属实,何少音手心里沁出些冷汗。

    陛下咽了口茶,点点头,“他说的,倒和陆戈说的对上了。”

    陆戈杀了窦准,已经成了明证。

    冷汗湿透了里衣黏糊糊的贴在她身上。

    须臾之间,有人走上了生路,就有人步入了死局。

    陛下的手垂在椅子上,清了清嗓子,“何掌事私自纵火,又兼包庇之罪,两罪同论,革去女官教习,罚俸半年。”

    说着,茶盏一搁,歪头呵斥褚无恤,“你!知法犯法,火烧诏狱,包庇同僚,打伤狱卒。即日起,停俸一年,三年内不得擢升。”

    何少音麻木的跪着,她想起薛崇斩首的那个正午,她想要的终究没有得到,两行泪,齐齐淌了下来。

    接替黄修撰职位的纪修撰立刻快步跪请:“上将军未得诏令私杀死囚,藐视皇威,又夜闯佛寺,杀伤狱卒,罪孽深重。请陛下秉公论罪,以安人心。”

    风向急转,不时有人站出来检举陆戈。

    “上将军在樊州隐瞒遇刺,明知薛崇私藏兵器却隐而不发,不知是何居心。”

    “按律,薛家应该族诛,上将军却坚持流放薛氏族人,这心思,实难揣摩。”

    何少音听着刺耳的检举,心中只重复着一个声音:“再活一活,再活一活”。

    她举目四望,满眼都是一个死字。

    目光穿过衣冠楚楚的文吏,没有寻到落脚的地方。

    在绝望中,她看到了孙太卜,那里藏着一处生机。

    孙太卜与她目光相接,敛起神色从席间步出。

    “二三月星象变动频繁,一味嗜血杀生,恐天降灾变。上将军当日之举乃是顺天承意,并无不妥。档册上早有记录,诸位尽可查验。”

    纪修撰冷笑一声,走到孙太卜身前责问:“天象有异,陆戈怎能知晓。”

    “知不知晓,二三月都不能见大的血光。”孙太卜抻抻袖子严肃说道:“若上将军当日急办薛家,或以族诛论处,臣拼了性命不要也会据理力争。此事关系国运苍生,岂是修撰能窥探的?”

    “敢情陆戈还做了件好事儿。”纪修撰甩了袖子退回去,口中怨怼不断。

    孙太卜瞄了眼陛下,幽幽开口:“事缓则圆,此为天道。”

    何少音听出了孙太卜在为陆戈隐瞒行刺的事儿找补,只要龙椅上的那位不责难,此事便算圆过去。

    “这事儿陆戈说得清楚,朕心里有数”,陛下掌不住困意,撑着头说道:“薛崇多少知道军令案内情,朕已遣人去薛崇老家核实,此事今日不论。”

    “眼下,该如何处置上将军啊?”

    陛下闭上眼,把问题抛给朝臣去议。

    争来争去,左不过三种声音。

    一类人主张严惩陆戈,先施笞刑,再行流放,另一类人认为陆戈虽然有罪,但念及北桓之功,可以功过相抵,还有一类人认为窦准已是将死之人,提前被处刑是死得其所,不过这种声音很快被淹没殆尽。

    “灯盏确有镇魂之用。”

    争论声中,国清寺住持被林校尉带入殿中。

    “寺里查过,先住持在世时曾为窦准制得此灯,灯芯里放入写有亡故者生辰的字条,日日以灯油熬煎,镇压魂灵。”

    林校尉向陛下请命:“窦准心肠歹毒,此等宵小,人人当诛!上将军失手杀人,请陛下从轻发落。”

    议论声立时停了,生不存尸,死不存魂的诅咒四处游走。

    “还有一事”,住持捻着佛珠说道:“本寺档册里有先住持为窦准观相的记录,老衲不懂相术,寺中一位会看相的僧人核验过,窦准此生休妻会招致无妄之灾,故而猜想窦准与夫人不睦,却迟迟不肯断绝尘缘,大抵是这个缘故。”

    此语一出,惊讶声不绝于耳。

    何少音脊背生凉,难怪窦准被她言辞挑衅却语诘不发,原来是被戳到了痛处。

    可怜窦夫人至今还不知情!

    久不作声的陈太傅缓缓出列,“窦准死不足惜!上将军也不能不罚,总要有个教训,才能警醒后人。”

    陛下睁开眼,一脸疲倦的看向萧宗延,“萧相,你说,怎么罚才能服众啊。”

    何少音听见上头点了萧相,她生硬地转了转脖子,直到萧宗延走出来,她才觉得眼眶涨得生疼。

    萧宗延起初还摸着袖管踌躇,很快便拱手进言:“上将军荡平北桓军功卓著,又是北军统帅,纵有大错,不至于流刑。依臣看,小惩大戒,笞刑即可。上将军养伤期间北军不能没人看顾,请陛下另择贤将统领。”

    跪在萧宗延身后的何少音猛抬起头,他这是要卸陆戈的权!

    她开始想念那柄刀,她明白了陆戈为何要一直握着那柄刀,她也离不开刀,没有人能离开刀,赤手空拳的人,只有死!

    她在冬日寒凉的白昼,在窒闷又污浊的空气里,见到了权力,尝到了生死,流下了血泪。

    陛下面前添了盏新茶,茶香飘来,和陆戈煮的英山云雾味道很像。

    朝臣污浊的嗓音玷污了茶香,说来说去,两件事逃不过去,一个是笞刑,另一个是卸职。

    陛下抿了下泛白的唇,在君王开口之前,在事情终成定局之前,女娘单薄的身影膝行上前,她越过萧宗延,越过朝臣的目光,头磕在地上。

    “陛下,臣女要请旨!”

    “请旨?”陛下累昏了头,口中晕道。

    常内侍趴在陛下耳边提醒,“何掌事手中还有一道空旨。”

    “请陛下免了刑罚,改为思过”,何少音不敢抬头,她怕被别人发现她早已满面泪痕。

    陛下双眼一亮,来了精神,“你当真要请旨?”

    何少音额头触地,“请陛下成全。”

    “既如此,先让陆戈思过一个月,北军的差事由林校尉担着,日后的事日后再议。”

    陛下定完罪,疲乏得喝了口茶。

    何少音撑着身子正要起身,身后的萧相忽然开口:“臣还有一问,羊皮地图究竟从哪里得的,上将军没说清楚,不如一并问问。”

    何少音单手支着地,如被人扼住咽喉。

    萧相急切地想钉死陆戈,他太心急了,急地何少音恨透了他!

    陈太傅摇头否决:“如何得到不要紧,重要的是,地图是真的。军令案已经大白于天下,丞相在此事上锱铢必较,未免小题大做。”

    殿中一时议论纷纷。

    萧相摩挲着袖口,觑着众臣的脸色不发声。

    何少音看了眼拱火的萧相,对峙的高墙在两人之间筑起,只是何少音手中已没有可用的筹码,“再活一活”,虽然恨在何少音心里扎了根。

    她抬头说道:“陛下”

    几乎在她开口的同时,熟悉而又苍老的声音盖住了她细弱的嗓音。

    “地图是臣交给了陆戈。”

    何少音愣怔地转过身,父亲就站到她身后,隔开了萧宗延,也隔开了仇恨。

    何祐久不还朝,朝臣的目光齐齐汇聚在他身上。

    “当年的事疑点颇多,彼时先皇垂危,这案子无人挑头再议。数年前,臣偶然从北境客商手中得了地图,然臣性胆怯,不敢将地图公之于众,致方将军、郭将军,一众将士含冤受屈多年,若论罪,罪全在臣身上。”

    萧宗延背着手看了眼何祐,廷辩这么久,他没有正眼瞧过谁,其他人不值得他出手。

    然而何祐不同,他和何祐之间的恩怨长得很,至少从他穿上官服的那一刻,他便这么觉得。

    “军令案一事时隔多年,仅有地图,不足以翻案,何大将军心有顾虑,也是常理”,陛下的手垂在椅背上,“陈太傅所言甚是,案子大白于天下最重要,此事到此为止。”

    在陛下突然的断言中,萧相头一个跪地叩拜,“陛下英明。”

    何少音在宫门处张望许久,没等到陆戈。

    何祐在马车上朝她招手,“妮子,回家吧。”

    她一夜未归,又出了这样的大事,府里的人慌作一团围着她。

    何贤气恼地看着妹妹,口出怨语:“太胆大了,你可是女娘啊!他杀人,你放火,是闲何家的事儿不够大么?先管好自个儿吧!”

    何进挤过头问:“咱家有什么大事啊?”

    何少音没说话,何贤也不说话。

    没一会儿,宫里头来了人,要收回那道空圣旨。

    何少音没有多看一眼,她不在意这些。

    何贤却在意。

    他一路跟在内侍后面,眼看木已成舟,他不得不折返回来,拦住何少音的去路。

    “你就这么把圣旨交出去了?”

    “你有在意的人,我也有”,何少音拂开他的手,“倘若陛下真有因爱生恨的那一天,一道圣旨又能挡住什么。”

    她想赶紧洗去身上的污浊,小跑去后院,找沈嬷嬷要茉莉花膏。

    她打算好了,等寒冬过去,来年春日,她要多采些鲜花,制出不同的花膏,她已经厌倦了茉莉花的味道。

    何少音仍旧在绣她的嫁衣,她绣得慢吞吞。

    一个月过得很快,明日陆戈便能出来,她的嫁衣也该成了。

    她想拿给他看,顺便也给上将军量量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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