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南蜷在张延卿的怀里，从日暮到天黑，直到街边的路灯亮起来，饭饱的人们出来遛弯散步。

    她动了一下，张延卿搂着她，呼吸从她的头顶拂过颈间的皮肤：“我们明天先去做检查。”

    两人在车后座窝了好久，聊到周外婆的隐瞒，再聊到手机上查到的病情征兆。

    “……有一些会有肿块，淋巴结肿大，或者皮肤改变……具体还是得做检查。你之前体检都没事，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周念南伸手摸他的耳垂，冰冰凉，想起这一切发生的原因：“难怪她这么些年，都不回来。如果不是……”

    她抬头望向他，四目相对，这是一个情侣间的亲密话题。

    “你……摸到我有肿块吗？”

    旁边的车道有车经过，一闪而逝的灯光照亮车厢的角落，她听到他的心跳声。

    这真是一个折磨人的问题。

    张延卿的喉头滚动，回想了一下，然后回她：“……没有。”脑海里不可避免地想到之前的触感，温热绵软，像一块豆腐。

    但眼下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低头亲亲她柔软的黑发：“等会儿回去，再好好和外婆说一会儿话。你的妈妈也是她的女儿。要我陪你一起吗？”

    周念南把玩他的手指，他的手掌比她的大，厚实而有力。

    现在这只手抬起她的下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你可以体谅，也可以不体谅，这都是你的权利。……你想出去散散心吗？或者去找斯斯玩也可以。家里装修的事情我替你看着，外婆这边也不用担心。”

    他见过她发烧后情绪崩溃的样子，表象越是安静平和的人，越让人担心她另一面的真貌，如何用力地与命运抗争。

    周念南下意识地摇头：“我二十六岁了，不是六岁。她如果告诉我，我觉得自己也可以接受的。”

    期望变成失望，积攒起来变成心口巨大的窟窿。妈妈有自己的人生和命运，好过她不要她了。

    张延卿怜爱地亲了下来，细细地描绘她的唇线，动作轻柔：“任何时候你需要我，就打我电话。”

    周念南回去的时候，客厅的电视机还开着，正播放着本地民生新闻，周外婆坐在椅子上等她。

    她走过去紧紧握住外婆的手：“她还有回来的打算吗？”

    这是横在她心上最大的问题。她已经过了需要母爱的年纪，但七十多岁的外婆不会不想念她的独女。

    周外婆干枯的手回握住她：“她恢复情况还不错，只是一直还在吃药，定期复查。之前一直没有回来，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婆婆也在加拿大。”

    一个女人进入婚姻里面，她就不仅仅只属于她自己。

    周舒清的第二任丈夫并不是巷子里大家以为的有钱人。

    香港居大不易，章家老太太膝下一儿一女，三室两厅的鸽子房住了女儿一家，再塞下儿子和他的新婚妻子更显逼仄。章容于是申请了加拿大学校的博士课程，带着新婚妻子飞了过去。

    章老太太像大部分香港老人一样，到了夏天便候鸟一般飞去小儿子家避暑，等冬天来了，再回来香港的女儿家猫冬。

    “你妈妈的婆婆前几年在厨房摔了一下，脑溢血，身边缺不了人照顾。”命运的无常一环套住一环，好在夫妻俩事业还算成功，通过中介在香港雇了菲佣，办妥劳工签证带了过来，“……这样舒清也就没那么累了，她原本也打算在你生日的时候回来的。”

    周念南的生日在十一月份。

    临睡前她和张延卿打电话，喃喃自语：“如果我是她，我会说出来的。她怎么确定我一定承受不了呢，万一，她有个什么……”

    张延卿还在书房看报表，戴着黑色细丝黑框眼镜沉吟片刻：“她也是一个人，有血有肉有灵魂有经历。她只是做出了当下她觉得可能最优的选择……你也说万一，万一她说了，影响到你没有考到一中，你就不会和斯斯认识，我也不会认识你……”

    周念南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又成功被他的说法带偏。

    她认真想了想，无法接受自己和张斯斯不认识的设定，这段友情光彩热烈，照耀她那段灰暗的岁月。

    张延卿在电话屏幕那头幽怨：“……所以在你心里，斯斯排在我前面对吗？”

    周念南支支吾吾在被子里翻滚：“……我们说好以后做各自孩子的干妈。”

    张延卿笑了起来：“那恐怕不行，我们的孩子得叫她姑姑。”

    挂断电话前，他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右肩，提醒她：“这边掉了。”

    ……他没法不注意到，本来她是趴在枕头上和他说话，说着说着就撑起上半身，粉色细肩带从她肩头滑落，胸前的白嫩晃出让人心旌动摇的美好弧度。

    周念南低头一看，“啪”地挂上电话。

    第二天早上张延卿过来接她，带她去海市一家私人医院做检查。

    医院人少且安静，乳腺超声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连结节都没有，只是普通的乳腺增生。

    医生安慰她：“日常生活里要注意调节情绪，增生是百分之九十的女生都会有的问题。如果担心家族遗传的话，可以一年来检查两次。”

    她在张延卿的车上给外婆打电话，让她放心。她听到外婆在那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张延卿还要去公司，但他不放心周念南一个人。

    周念南心里很享受这种事事被人挂住的感觉。

    她是在意识到妈妈不会回来之后，突然间就长大了，任性撒娇的小女儿时期生生被拔苗到了成熟懂事的阶段，好像就是一夜间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的语气像裹了蜜一样：“我在你们公司楼下的商场逛一逛……然后等你下班。”

    她一边翻手机一边细细盘算：“我打算探探店，做做功课，再去做个spa什么的……到时候你下班我们再一起回去。”

    她独立已久，其实很会安排自己的时间。从昨天到今天，覆在她心头最重的阴影已经散去，她允许自己放松片刻。

    周念南在张延卿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之后，才找了个咖啡馆坐下来给张斯斯发微信消息。

    张斯斯几乎见过她为母亲流的所有眼泪，现在这个事情有了个称得上是happy ending的结局。

    生活的坦途仿佛已经在眼前展开，苦尽甘来。

    张斯斯在伦敦的早晨醒过来，江盟正在往吐司上抹草莓酱，提醒她：“周念南好像给你发了很多条微信消息。”

    她的手机一直在震动，他想看不见都不成，每一条都是备注名为“亲爱的”发过来的。

    “亲爱的”是张斯斯手机里的置顶第一名。

    “妈妈”第二名。

    他屈居第三。

    张斯斯昨晚睡觉前还各种焦躁上网找资料，看了手机又立刻开心起来，掀开被子给周念南回消息：【为了庆贺你健康的乳腺，我送你一套内衣吧！】

    充满了浓郁的张斯斯特色，高兴了，买；不高兴了，也买。世间就没有买买买解决不了的事情。

    周念南不期然想起昨晚的失误，脸上就染了绯色：【你也要注意你的乳腺健康。】

    不过，张斯斯的话提醒了她，交往至今她好像还没有送过张延卿像样的礼物，虽然他不是在意这个的人，但显然他付出的更多。

    她消灭掉盘子里的草莓巧克力，慢悠悠端着咖啡从每家品牌店的橱窗走过去。

    张延卿习惯黑色或者灰色的深色衬衫，但周念南私心以为他穿浅色的衬衫其实也好看的，更能中和他气质里严肃冷峻的部分。

    逛完街周念南拎着购物袋去楼上的spa会馆。

    接待略带着歉意地告诉她，因为她没有预约，单人的房间已经没有了，问她介不介意和其他落单的女士共用一间美容室。

    她当然不介意，美容而已，房间里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不影响。

    只是推开门的时候，还是有些惊讶。

    标志性的短发发型，让她很轻易地认出对方来，何慧怡，真人和照片她都见过。

    对方显然也有几分讶异，两个人很礼貌地互相打了个招呼，便趴在了spa床上。

    两个理疗师带着一箱子瓶瓶罐罐的精油进来，灯光变暗，暖融融的橙香笼罩住整个室内，伴随着舒缓的音乐，一种柔软宁静的氛围蒸腾开来。

    “来逛街吗？”何慧怡冷不丁地开口。

    她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攀岩滑雪潜水射击，越是难度高她越爱挑战。张延卿越是表现出对他女朋友的喜爱，就越是激起她的好胜心。

    无限风光在险峰，越是稀有的景色，才越值得争取。

    理疗师温柔地双手按着周念南的肩颈，她的大脑处在放空状态：“对。”

    “工作日也可以这么空闲吗？”

    “我离职了，正在gap中，时间比较多。”

    “他大概也舍不得你这样的美人受累。不像我们，天生劳碌命。”何慧怡的语气里带了点儿优越感，可能将她定位成了金丝雀，还是空有美貌那种。

    周念南听出她的明褒暗贬。

    比起毫无意义的唇枪舌剑，她更愿意享受当下，男朋友的爱慕者之类的，还是交给他自己来解决吧。

    于是工作中的张延卿，就接到了女朋友甜腻腻的撒娇电话：“你等会儿来接我好不好？何总也在，她好像工作很累，那今天的spa就挂你账上了哦。”

    谁行走江湖不带点儿演技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