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 4

    初升高衔接班小教室的空调房,冷气逼人。我将身上黑色的连帽斗篷裹了又裹,开始做新高一的第三页数学题。

    刚写下一个“解”字,后脑勺就被一个轻飘飘的纸团击中。我微微侧过身,不着痕迹地向身后看了一眼。刺猬头的纤瘦男生手里握着另一个草稿纸团成的纸团,正扭得像SOX中的花园鳗。

    “我不嘛,我不嘛~我不要读书,我要去当声优!”男生有着一把清爽的美声,只是在此处用来发嗲,实在是有些可惜。

    一旁其他的男生发出哄笑。有人道:“耿天添,你去录乙女抓吧,那些女生听完都要爱死你了。”

    “我才不要录乙女抓,我的心是来谷唯湖学姐的!抱不到来谷唯湖学姐的世界,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美好世界!”

    自动铅笔的铅芯在我顿住的手心中骤然折断,练习册惨白的纸张上面留下一道重重的不协和拖痕。

    ——这《你好新世界》的盛世可如你所愿,耿天添?

    石灰墙的墙缝和踢脚线软化扭曲折叠成一盘蚊香,同学们无神的眼睛眨巴眨巴放大,漫出了脸孔。我知道梦境正在扭曲,即将要结束了。

    ……

    睁开眼睛之前,我听到几步开外传来阵阵说话声。

    “……我早就知道她不会有事,早就知道你们会来救她……不然我哪里敢啊……”这带着隐隐哭腔的声音是林秀嶂。

    阿方索说了两句什么,被林秀嶂接着大声打断。

    “我就是不喜欢……!”林秀嶂吸吸鼻子,“不喜欢你的眼神总是跟随着我看不惯的人……凭什么啊,淳于应长得漂亮学习又好,会演戏,唱歌也好听,现在连阿方索她也要抢走……真是太不爽了!凭什么啊!”

    阿方索又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被隋菡高亢的声音淹没:“就算阿方索喜欢阿应,难道你就有理由伤害她了吗?”

    林秀嶂哭出了声。然而有人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

    “控制一下音量,你会吵到阿应。”泰勒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

    我唰地一下睁开眼睛,目露精光。一眼就看到聚集在门口的一群人被泰勒坚实的背影挡住了大半,眼圈红红的林秀嶂满含恐惧地向外缩了缩,想必我现在的眼神看上去一定像极了猛虎下山。

    “她醒了!”喻最美惊叫道。

    我试图扒着床沿坐起来,然而左手臂一动就牵动了肩头的伤口,痛得我发出了巨大的嘶声。所有人都看向床上,泰勒几乎是扑过来,稳稳托住我的后背。

    灵感迸发,我伸出右手慈爱地覆上泰勒光滑的脸颊。

    “你叫我阿应?”

    泰勒的蓝眼睛睁大了。我用余光瞥见房门口的阿方索和林秀嶂一脸看到白日飞升的表情。

    我轻轻抚摸着泰勒的脸,笑容伴随着红晕在脸上柔情似水地化开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叫我阿应?晚点告诉我你暗恋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吗?我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和你来一场跨物种之恋的——别害羞呀。”

    泰勒在我话音未落之时就别过了脸去,用他光洁的黑发对着我。我识趣地收回手,看了看门口一行人:“克雷农呢?”

    “攻击性太强,被阿方索锁在房间里了,我和克桑托斯从外面钉上了木板。”泽费罗斯的脑袋出现在阿方索肩膀后头。

    我略一思忖:“三楼有凶猛的克雷农,四楼住着恐怖的林秀嶂……我不要继续住四楼了,我要去住五楼的单间。”

    五楼,也就是橄榄石矿石大楼的宝塔尖尖,有着整栋楼唯一的一间总统套房。从四楼到五楼的楼梯间,有一道上了金漆的铁栅栏门,好似某些男女混住的学生宿舍楼层与楼层之间的分界线那样。只要克雷农和林秀嶂拿不到钥匙,就没人能伤害我,也没人能干涉我,我在总统套房倒立裸奔都行。

    阿方索从人群中间挤过来,从腰带上取下一把尾巴长长的花头钥匙。“仅此一把,收好哦,英格丽德。”

    我连声道谢,然后手指飞快地撤回,避免在林秀嶂的眼皮底下和阿方索的手指接触到:“辛苦泰勒扶我一把走上去了,就不劳烦阿方索卿了,免得让我亲爱的同学不开心。”

    握着钥匙的手搭在泰勒的后背上时,洇着微微血色的绷带从宽大的领口透了出来。我低头瞅瞅绷带又瞅瞅身上不合身材的T恤,将嘴唇凑到泰勒耳边吹气:“你脱我衣服了?”

    泰勒身躯一颤,“隋菡……换的。”

    我眼看着他发丝掩映下发红的耳尖,心思:对不起菡菡,对不起水柠,《西贡AI》实在是太香了。

    ……

    五楼的总统套房,墙纸上的藤萝样暗纹在柔和的暖色灯光下些微发亮。夜色下,泛着隐约橄榄绿的玻璃幕墙反射出温馨整洁的室内景象,看上去就像水晶球内的蜃景一般具有强烈的不真实感。表面木纹平滑油亮的大床、梳妆台、床头柜和衣柜各自踞于室内一角,互相离得远远的互不干涉。泰勒将我搁在床上,不放心地想叮嘱两句,见我抬手似又要摸他的脸颊,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门被轻轻带上,随之而来的是我一串一串落下、在宽松的线裤上绽出暗花的眼泪。

    妈妈,你还好吗?在担心我吗?我想告诉你我在二次元又难过伤口又痛,但又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告诉你。

    我哭得视野模糊,握着床头的隔板勉力支撑起身体,冰凉的眼泪打湿了一整个拳头。在我想要抬起手揩揩眼角时,手指一松,仅此一把的长尾巴钥匙哗啦一声掉进了隔板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

    抽泣声戛然而止。我伸右手去缝隙里够,缝隙太窄、手臂又太短,够不到。我艰难地爬下床,趴在地上伸手掏,床太宽,掏不到。环视一圈室内,并没有扫帚柄这样趁手的工具,我只好蠕动着将床向前拱了一小段。

    ——摸到钥匙了。但是,同时摸到的还有一个圆圆扁扁的金属质地凸起,像是某种按钮。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手指已经好奇地按了下去。于是我听到了弹簧运作的声音。

    我小心地侧着头,趴在地上观看床下的光景,见到有一块地板被弹簧支起来一个角。伸手摸索着掏掏,手指触到一块不大不小的液晶屏幕。

    手指划拉两下,见暗格里再无其他物品,我将那块东西拖了出来——一部黑色外壳的手机,液晶屏幕上落了些灰尘,外形让人联想起薄一些的板砖。我用泪痕已经干掉的拇指肚长按下开机键,出现一个陌生的银白色logo,看起来像是……Mishka。

    再之后是普通的主屏幕,电量90%。我点开设置寻找本机号码。

    是AF06-XX-XXX XXXX XXXX的格式。

    退出,下意识点开短信界面,空无一物。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上一任使用者清理干净了。我突然福至心灵,在收信人一栏填上了AF06-86紧跟着姚琥珀的手机号。

    “琥珀琥珀,我是老鹰。你那边可还好?”

    我最最亲爱的朋友,骄傲的小公主。你会回答我吗?

    ……

    刚刚准备把手机放在床边,它就震动起来。我慌忙双手并用拿起手机——

    “老鹰你们去哪里了??杨阿姨和我们找你找得很辛苦。”

    琥珀家里学习抓得严,能够幸运地看到手机消息已是不易。

    她口中的杨阿姨是我妈。

    我已经止住的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我很好,菡菡她们也很好,有吃有喝,拉撒不愁。”

    抽噎着按下发送后,琥珀的消息很快弹出:“老鹰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你们出事之后我才知道,我爸他合作伙伴那家也出事了。就是邹家的长瑛哥哥,和四个哥们一起失踪了。”

    “怎么会这样?”我皱着眉头回了琥珀的消息。

    “就是怎么也查不出来,像原地蒸发了一样,唉。邹叔叔都要气疯了,说不该让长瑛哥哥和他们一起开游戏工作室,那么一表人才的一个小伙子……”

    和琥珀的消息一起出现在对话框上方的,是一张现场照片。

    一头清爽的浅薄荷绿色长卷发的粉眸男生,着正装戴工牌,专注地盯着发言台上应该是演讲稿的东西,闲闲抬手将耳畔的发丝别到耳后——分明是我认识的泽费罗斯。

    我脑袋登时“嗡”的一声,眼泪戛然而止,紧紧捏住手机。

    “琥珀,你说的这个邹长瑛的游戏工作室,叫什么名字?”

    ……

    和琥珀畅聊一番后,我将这台Mishka手机关机,和钥匙一起小心翼翼地塞进裤袋里,将暗格和床艰难无比地归位,然后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出屋。经过三楼时,我还特意绕到泰勒的房间门口,用力在地上踩了一圈,然后一步一蹭、径直往楼下去。

    步出栽满玫瑰的小院,零星的路灯下,空气平静干燥得没有一丝风。远处的树林掩映下,间或有各式各样的住宅楼坐落一方,窗口无一不是黑洞洞的,像被剜去眼睛的不祥猛兽蛰伏在黑夜里,只消一眼就让路人失去所有上前探访的欲望。

    右腿的伤口因为受力,开始涌出温热的血液,我不得不停下来弯着腰喘息,然后垂在身后的那只手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握住。

    “泰勒。”头也不回,我的声音几乎在出口的那一刻就消散在空气中。

    “外面很危险。”泰勒握着我的手稍稍用力了几分。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阿方索就带着天使般的笑容告诫我们,橄榄石楼外的世界看似平静、实则很危险,让我们好好待在楼内,不要出去乱逛。

    “这也是你的程序内写好的吗,泰勒?”我回头,向焦急地拧着眉的泰勒虚弱一笑。

    “来吧,我想去一个地方。有你陪着我,我就什么都不害怕。”

    ……

    我的恭维很显然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泰勒不再言语,而只是默默与我同行。我整个人挂在泰勒身上,说是“想去一个地方”,也不过只是坚定地朝着同一个方向一直走而已,走得累了或者伤口痛了,就把鼻子埋到泰勒散发幽幽檀木香的发间。

    我们一路拖着手。走着走着,脚下铸就鹅卵石小路的石块越来越细小,像是一颗彗星沿着轨道,在漫长的光年里拖着的一条巨大的尘埃尾;泰勒原本冰凉的手接收到我的体温,变得越来越温热。AI学习人类的语言,泰勒学习情意的语言,我想。路两旁,散发着阴冷色调的住宅楼纷纷向两侧退让再退让,露出天鹅绒幕布般的、侵蚀啃咬着海岸线的纯黑天空,上面间或点缀着几颗星子,像是做手工的稚童遗留在天鹅绒布面上的细碎纸屑。

    走着走着,我停下脚步,将脸颊贴在泰勒的手臂上。“看。”我说。

    ——构成路面的鹅卵石、构成住宅楼的房檐与砖块、构成花草的叶脉、构成船只的漆皮,离散地向着大海而去,向着海与天的终点而去。构成以上所有这些物件的琳琅的立方体碎块,漂泊无所依地分布在海天之间,朝奉它们自己的黑洞。

    世界的尽头被孩童的手工剪剪碎了,高低悬浮的只有无机质的色与形,有和无的边界很显然,没有美感,也没有意义。

    “看啊,一个次元在这里终结了。”我亲昵地搂着泰勒,言笑晏晏。

    泰勒猛地看向我,饶是一向镇定的他此刻也一定察觉到了某种不安:“阿应,我们回去。”

    “泰勒,从我准备离开大楼到现在,这里的活人除了我们十个人,恐怕再无其他。”我将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使得上力的那只手磋磨着泰勒黑色硬挺的衣料,“一个只有十个人的次元是如何能够运行的呢?一座没有储藏室的大楼是如何能够源源不断提供预制菜的呢?一个完善的‘二次元’,”我缓缓地转头,对上泰勒神思流转的视线,“仅仅是走到这里就到了尽头,这不合理。”

    我放开泰勒,转向他。不待他开口,我径直扑到他怀中,揽住他的脖子,感受着他一霎有些僵硬的身体。

    “云持学长。你仔细想想,这里真的是所谓的‘二次元’吗?”

    “我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但我们一定要一起回家啊,云持学长。”

    我感到李云持的重量直直向我压了过来,脚下仓皇挪了两步,才抱着他勉强站住。于此同时,身后那片漆黑的领域由远及近,传来少女的轻笑。

    ——是那个欧泊色眼瞳的少女。

    “可怜的孩子。我可从来没跟你说过,这片海所在的地方是‘二次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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