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 3

    这天夜里我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

    梦里,烈日当空。十五岁的我站在三中西门生锈的雕花铁栏杆内,揉着眼睛乌乌地哭。应和我哭声的,只有银杏树干上隐了身形的蝉不耐的长调;陪伴我站立的,只有栏杆上悬挂的外卖塑料袋散发的热气;带走我汗水的,只有吹不走源源的眼泪的迟疑的熏风。

    栏杆外,有来送新生的家长来了又去,夹杂着啧啧的议论声。

    “这孩子怎么了?入学的好日子,哭得这么伤心,多不像话呀……”

    “听说是新高一十五班的,叫什么什么,淳于应……”

    “好像是录取通知书丢了,你看她哭得这个大声哟……”

    我很想大声喊出来,很想对这些家长们讲清楚,我的通知书不是丢了,而是被不知什么人撕碎了,趁着我去自动贩卖机买饮料的功夫。来时是桌洞里一张鲜红烫金印的硬纸,去时是一地将“淳于应”三个字从中硬生生劈裂的碎片。教室没有监控,来往人影绰绰,没有谁为我见证,更没有人替素不相识的我伸张。

    可从未感受过的惊惧和惶惑填满了我的心,我只是大哭,却无法言语。

    日头不声不响地西坠,陌生的家长们来了又去,直到有一只不知谁人的手伸进栅栏,将一张折起的纸条送入我的手心。

    我颤巍巍地打开纸条,哭声渐渐止息。

    “只是没有通知书不会影响入学,你的路还很长,前方光芒万丈。你要勉励奋起,惊艳所有人。”

    一手规整飘逸的行楷,力透纸背,风姿卓绝。我茫然地抬起头,面前只见栏外一片斑驳的银杏叶飘落。

    我低下头,想要找寻纸条的落款。

    纸条的落款是——

    ……

    我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惊醒,猛然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试图遏制剧烈的心跳。

    少女娇俏的轻笑声传来——原来我床尾坐着一个身着无袖 Gothic Lotita 连衣裙的女孩。女孩银白色、打着卷的双马尾纤尘不染,银色的双瞳在淡泊的月光下折射出欧泊奇异的七彩光华。

    梦中梦?

    “醒了?”与我对上视线的一刹,女孩冷笑着开口。“再怎么努力,你也不过只是‘二次元’的女主角罢了。”

    “你是二次元的管理者吗?”我按着胸口深呼吸道。

    女孩摇了摇头,很快又点了点头,静静地看着我平复呼吸。

    “耿天添也只不过是‘二次元’的男主角对么?”我放下了按着胸口的手,目光闪烁地看着她。

    ——我的听觉记忆很好。会用那把嗓音,近乎撒娇打滚般地大叫“乳袋乳袋”的人,认知范围内,就只有我在高一入学前的培训班听闻的那个人。

    听到这个名字,女孩盛放着欧泊光采的双眸瞬间透出扭曲的凶光:“那个狗杂碎!!如果不是他偷走了我的通讯终端……”

    确定了,我想。

    “通讯终端的作用是什么?”

    “activate/deactivate,决定二次元存在的生或死——时间到了,你该继续睡了。”

    女孩一道手刀劈来,我直接意识全无。

    ……

    共通线的录制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接下来的重点是玫兰妮那边的剧情。身为财团的千金大小姐,玫兰妮的剧情和占据研究员身体出逃的AI琳恩有共通之处,只是喻最美看起来非常想独占这部分剧情——或者说尽可能扩充自己的独家剧情。

    “克桑托斯,我觉得作为千金小姐,甜美系的洋装也应该多来三套。就来粉色的吧!粉色最适合我。”

    “克桑托斯,我觉得千金小姐可以多来几套假发和美瞳,我不介意成为七仙女。”

    “克桑托斯,我觉得我身价这么高,或许可以来个绑架剧情?我不怕苦不怕累,快来快来!”

    一旁无力扶额的克桑托斯弱弱道:“薅羊毛也没有你这样逮着一只羊薅的吧?而且我只是个破画立绘的,新增绑架剧情请去找阿方索。”

    听了这话,我觉得好笑,刚准备搭腔,就看到喻最美一双杏眼湿漉漉地看向这边,八字眉委屈又可怜。

    哦豁,有情况。喻最美的表情一下子触动了我的某根心弦。我正在脑内盘算着该怎么回应这个春心萌动的女孩,隋菡就一股脑地凑了上来。

    “不就是立绘差分吗!克桑托斯忙不过来的话,我可以帮你啊。”隋菡坐在我和克桑托斯中间,斗志昂扬地握拳。

    ——差点忘了。隋菡,我的同桌,高二开学之后即将成为美术班的一员。我语文书上的《离骚》和《相见欢》的手工插图,就是拜她所赐。

    “菡菡流啤!”

    我激动地握住了隋菡的双手,克桑托斯百无聊赖的眼底也一下子亮了起来。只是对面的喻最美,脑袋一点一点地耷拉了下去。

    ……

    按照玫兰妮和琳恩共通线的剧情,千金大小姐找上了我——女飞贼英格丽德,请我帮忙收服学园内可疑的实验课老师,也就是得了实体的琳恩。对于一个法外之徒,有钱可赚,何乐不为?我自然是满口应下。

    临拍摄前,我找到暮气沉沉的克雷农:“克雷农,等会麻烦帮我制作一首帅气的战斗音乐!我喜欢bass有弹性的那种。拜托啦。”

    克雷农手里把玩着一块发白的木头残片。闻言,他抬头看着我,长长的刘海将他的视线遮挡得晦暗不明。

    “——凭什么?”从他的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掷地有声。

    空气一瞬间安静了。我和其他众人均是吃惊地看着他。

    克雷农仿佛下定决心般地喘了口气,站起身来与我平视。刘海的空隙里,一双墨色的眸子死死咬住我。“凭你用卑鄙的手段抢走了妮娜的戏份?凭你在《你好新世界》里卖笑?我没有帮你的理由,从来都没有。”

    我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两声脚步声,又被什么人拦住了。“克雷农,向英格丽德道歉。”阿方索平日里蜜糖般的声音,此刻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克雷农尚未发话,我却轻轻地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

    ……

    思绪回到不久前的录制现场。

    夏水柠正准备踏入红圈内,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让她停下了动作。

    是迟来的克雷农。双手背在后面,长长的细软发丝凌乱地贴在鬓边。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刻的克雷农脸颊有点红。

    他径直走到夏水柠面前,将背在身后的木制八音盒献宝似地拿出来。“这个,送给你。”克雷农的声音在众人聚焦的目光和夏水柠惊讶的目光中细弱非常,“……是《夏日诗篇》。”

    夏水柠纤细的食指往八音盒腹部的按钮一按,妮娜登场时的主题曲叮叮咚咚地飘了出来。想来《夏日诗篇》是克雷农为妮娜的主题曲命的名了。

    来不及听她道谢,克雷农的头垂得更低,脸颊也更发红了。“我,我……”他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咬牙道。

    众人默契地不做声,为他二人让路。然而见多识广的夏水柠却将八音盒推了推,悲哀地垂下了纤长的眼睫,摇了摇头。

    “抱歉,克雷农。有些事情,终究是强迫不来的。”

    克雷农没有多言语,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抱着八音盒,弓着背向后缩,再向后缩,直到整个人缩进一个完全被阴影覆盖的角落,失去了身上本就不多的颜色。那天,克雷农坚持完成了录制;但据他隔壁房间的泽费罗斯说,克雷农在房间里砸了一宿的东西。

    ……

    “噗——哈哈哈哈——”我笑得灿烂地看着眼前的克雷农,“我从未见过如此缺乏逻辑之人。你说我抢水柠的戏份,不如你亲自来问问水柠本人,问问她觉不觉得自己的戏份被抢?水柠自己觉得戏份合理,你跳再高也没用,你吃进去的东西,还是你屙出来,不会变成水柠屙出来。”

    恍若不觉对面林秀嶂的白眼,我继续道:“你说我在游戏里卖笑,我若不‘卖笑’,怕是要老死在这里。如果你有其他能帮助我们回家的方式,还烦请告诉我,如果你没有,那就别哔哔。”

    还有一句话我不能在此处说给大家听。

    ——那么危险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让水柠来做?

    在场众人均是劝慰了几句,夏水柠一句“你确实是过分了”让克雷农低下了傲然的头。我不再多话,整理好情绪,径直踏入红圈内。

    月色下的实验室,月光和路灯的微光一道照进纱帘的空隙,将玻璃柜中的瓶瓶罐罐映出锐利而梦幻的辉光。

    我悄无声息地踏进实验室的门槛,便被一道红色的激光拦住了去路,一闪身退后几步。

    实验室的尽头,玻璃柜映出袅娜的棕色发影。身着白大褂的琳恩亭亭而立,周身淡淡的银边使得她看上去宛如下凡的天神一般。

    我腾空而起,红色激光裹挟着气流纷纷射出,穿透了实验台上的玻璃瓶,水花与药粉四溅,纷纷开出喷薄欲出的花朵。

    ……我对实验室的了解自然不比琳恩,但我敏锐的五感在此刻意识到,有什么具有毒性的气体在空气中蔓延,嚣张地刺激着我的上呼吸道。

    “琳恩!你疯了?!”我低喝,扭身避开又一道激光,“你自己怎么办?之后赶来的安保人员怎么办?”

    就在这时,我的耳畔响起了尖锐的鸣笛声。令人不适的高亢鸣叫声几乎要在我的耳膜上钻个洞,难以忍受到我下意识抬手去遮挡耳朵。

    ——随即,补刀的两道激光穿透了我的左肩和右侧大腿。我吃痛地跌坐在地,对面是琳恩阴恻恻的娇笑:“你分心了,白痴。”

    琳恩挥舞着腕上的光剑不紧不慢地向我踱来,高跟靴落在大理石地面的每一下都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来不及思考她是否也听见了刚才的尖啸,另一阵警笛声伴随着红蓝交替的闪光,在教室的右上角响起。

    见状,琳恩立即击碎一扇窗子逃走,留下尚未爬起来的我在原地等死。我试图用完好的一侧胳膊支撑身体,却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倒在了一层硬纸板上。

    “英格丽德,英格丽德!”少年焦急的声音伴随着熟悉的口臭味袭来。喔,是提莫西。那张丁老头的脸映入眼帘的同时,耳畔尖锐的鸣叫声仿佛有了情绪一般讪讪地褪去了。

    我抬起那条完好的胳膊,手掌抚上提莫西的脸颊,感受着瓦楞纸硌手的凹凸纹路,以此在剧烈的疼痛之下维持意识。

    “提莫西……我给你唱首歌吧。”

    丁老头那双不断收缩舒张的圈圈眼几乎要滴下泪来了。我深吸一口气,悠悠地细声地,在属于我的cg中唱起我自己写的歌:

    “我所有的爱,所有的债

    掩埋在此刻,被瞬间打落

    若不能永远,就片刻缱绻

    我不识前路,亦没有归途

    ……”

    唱到最后,我的气息越发弱了下去。远处纱帘外的点点微光,不知为何长出了水母的长长尾巴,在夏夜的晚风里遨游、旋转,最后飞上了洁白的天花板,逐渐地逐渐地明朗起来,长出了相互攒起来的黄铜的枝叶。空气一丝丝地亮了起来;提莫西颤抖着喷在我脸上的烂苦瓜味道,逐渐地升腾、净化,最后化为了浓得化不开的檀木香,从四面八方将我温柔地包裹。提莫西粗糙的瓦楞纸头发长长了,黑亮柔顺的发丝垂坠下来,挠得我的脸颊痒痒的。

    噢,我看到了那双眼睛。深邃的、令人无法自拔地沉溺其中的,狭长的湖蓝色眼睛。泰勒就这样拥着浑身是血的我,看着一旁的林秀嶂和克雷农,他们在不自觉地发抖。

    “之前没有特意说过,那么我再重申一遍。”泰勒低沉的嗓音压抑着勃发的怒气,“作为AI中的程序,我——也只有我,有随时中止录制的权限。听懂了吗?”

    我就那样专注地望着他雕塑般的脸孔。泰勒也低下头,与我对视。在深深望进那一汪湖水的第五秒,疼痛终于让我失去了意识;也是在那第五秒,我的心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我知道我走不出去了。

    我的心永远无法离开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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