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飘着雪的十一月末的教室，他又见到了那个女孩。
夏日蝉鸣中的她揉着眼睛哭，冬日教室荧光灯下的她看着他笑，身材纤细可爱，一双红色眼睛闪亮亮，像水晶。
“李学长你好厉害。”她看看他身后退出播放的ppt再看看他的脸，“我也想去西洲大学，到时候和你一样回学校作报告。我已经从入学时的年级五百名考到年级十五名了，再努努力就能进年级前十了。”
——真棒啊。而我呀，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想着，抬手搔搔自己一头短短的乱发。
“你的头发，好长。”对着女孩齐腰的公主切长发，他感叹。
女孩听闻，弯起眼睛，笑意从眼里漫出来：“因为我最喜欢长发帅哥这样的角色了，但是长这么大还没在现实里遇到惊艳的长发帅哥呢！所以这长发怕是只能我自己来留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出出cos什么的。”
他还想在说些什么，但女孩就在这时被同学叫走，离去的背影翩然如一只小鸟。
红水晶女孩大概不知道，那天起他再没有剪过短发。
只是没能等到再度回高中的那一天。
……
欧泊色少女晃悠悠飘到我身前，我正给李云持拍后背。
“他没事，只是一下子想起来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对脑子冲击力有点大。”少女道，“你一句‘云持学长’给他激活了，而已。”
我见她没有恶意，匀出一只手从裤袋里摸出手机，将写着“Mishka”的开机界面给她看：“你的？”
“对，我叫米什卡。”少女耸耸肩，“你要是敢说‘密斯卡慕斯卡米老鼠吼’我就揍死你。——他们五个的身份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你刚刚说这里不是‘二次元’，那这里是哪里？”
“你问题还挺多。这里是二次元和三次元之间的时空夹缝，也是时空管理员的栖息地。虽然我的设备令牌被耿天添夺了，但部分基础权限还在，否则你们十个连预制菜都没得吃。”
“二次元管理员可以deactivate时空夹缝的生命体吗？”
“不可以，很安全，放心吧。”米什卡皱皱鼻子，“我得走了。”
“米什卡。”
“啊啊？”
“保持联系。”我扶着李云持，向她投以肯定的目光。
米什卡发出一声嗤笑，紧接着身体化成了左右撕扯的雪花点，接着消融在空气里。
……
“阿应。”回过神来的李云持握住了我的手，望过来的湖蓝色眼睛泛着些许波光，似在询问我的下一步动作。
我抬头，撞进那一片波光，却听到李云持低低地说：“我们不继续录制了好不好？”
“……为什么？”我感到诧异地开口。
李云持清清嗓子，目光笼上一层阴云。他拿腔拿调地、以一种酸溜溜的别扭语调开口了。
“从今天开始，你们五个就是我的工具人了！给你们一口饭吃，在二次元的世界里给我打工吧！”
“这很难吗？再给你们搞来几个女角色好了，当然是录制完就销毁的那种，反正那时候我也腻了。难不成，我用过的女人你们也想接着用？”
我的脸色在李云持拙劣的模仿中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看得出来，模仿的对象自然是耿天添。
“你都想起来了？”我手上不自觉地抓紧。
李云持点点头。“所以阿应，我们不要继续录制了。”
我松开他的手双手抱头：“今天晚上信息量有点大，我需要缓缓。云持学长，我们回去吧。”
“我背你。”李云持立刻配合地准备蹲下身来。
疲惫无血色的稀薄月光，顺着我们返回的鹅卵石道一路迤逦。我想我此刻的脸色也是同样的灰败。我将脸贴在李云持散发馨香的发丝上面，一路想到哪说到哪地呓语。
“谢谢云持学长高超的包扎技术救我狗命。”
“云持学长，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这么好看的三次元长发帅哥。”
“提莫西要是知道云持学长背我回去，估计鼻子都要气歪了。嘻嘻……”
我仗着耿天添沉醉在二次元的剧情里、听不到时空夹缝的吐槽，无力地笑着，将鼻子贴近李云持的脖颈。这时他的声音突然响起，近在咫尺。
“阿应。你的名字出处是什么？”
气流拂过我的脸侧，空气有一瞬静默。我想了想，笑得干巴巴：
“我叫淳于应。——因为没有心想事成，更无有求必应。”
……
杨幻涤是我妈。
淳于事成是我爸。所以我叫淳于应。
我五岁那年的一个大晴天，穿着杨幻涤熨好的西服套装的淳于事成拖着小箱子，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我家，留给我一个被阳光镀了金边的高大背影。从此，我的世界里再没有心想事成。
从此我陷入了长久的惶然。淳于事成是一条积木，从心灵之塔的正中间被毫无顾忌地抽出，任何突如其来的小风一吹，失了平衡的塔都会无声无息地摇摇欲坠。所以我试图成为一个很乖的小孩，主动而不着痕迹地使巧劲，讨好每一个出现在我圈子里的人。
——直到林秀嶂的出现，宣告着我再也做不成一个乖小孩。
淳于事成也不再回来。琥珀的信息里，她自己在找我，杨女士在找我，我相熟或不相熟的老师同学都在找我，但淳于事成的声音像春雨融化在泥土里那样消失了。
“阿应。”双腿被用力托举了下。我的脸颊贴在李云持颈侧柔软的皮肤上，李云持沉郁的声音像吹进耳朵的清风。“假如一直没有有求必应，那么我来当你的心想事成。”
我的大脑有一刹那的宕机，然后眼泪随着相贴的面颊骨碌碌滚落下来。
“你当不了我的心想事成。因为，我已经失去了‘相信’的能力。”我哽咽道，“我离开人群已经太久太久了。我该怎么办？云持学长，我害怕。”
就算云持学长是那般光风霁月的一个人，他所说的永远也不会变得更远。人是会变的，永远是没有尽头的，人有限的双脚是无法丈量无限的永远的，在或早或晚，他们都会拖着小行李箱、逆着耀目的阳光从我的家离开。
纵然我已走不出你的眼睛，横亘的仍有我心中不可平的山海。
李云持只是蹭了蹭我的脑袋：“阿应，月亮可以奔你而来。让我来‘相信’你就好。”
上天啊，你听到了吗？眼前的这个人，说他要来相信我，要给予我无条件的爱和希冀。
我不住地用李云持的头发蹭着眼泪。我想我现在放声大哭的样子一定很丑，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用头贴着我的头。
……
我们回到橄榄石矿石小楼的一层时，餐厅灯火通明，阿方索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手中举着升腾热气的瓷杯；另两个瓷杯和配套的茶壶安安静静立在餐桌上。他秀气的脸孔笼罩在发丝投下的阴影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随着李云持的脚步声靠近，阿方索抬起头看向我们这边，然后脸上漾出一个柔软的微笑。
“英格丽德，你回来啦？我很担心你，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蹬下皮鞋、将双脚塞进拖鞋的李云持走向桌边，将我稳稳地塞进离阿方索最远的椅子。
“我回来了，封沧学长。”我对阿方索眨眨眼。
叮咣。瓷杯磕在桌上。阿方索——封沧双手抱着头，修长的手指深深嵌进发丝中间。我大气不敢出，李云持也没说话，我们就这样等着他像不久前记忆被唤醒的李云持一样，逐渐平复下来。
“……英格丽德，真厉害啊。”封沧深深吸着气放开手指，散落的金发好似草垛顶被风吹落的稻草丝，“真是的……也让我当一回男主角不好么。”
封沧小声的叹息回响在耳边，随即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表情。
“英格丽德，你眼睛红了……不要哭。”他凉凉淡淡扫了站在我身后的李云持一眼：“你欺负她了？”
“我反对她们五个继续参与《你好新世界》的录制。”李云持没有正面回应，而是正色提出要求。
封沧晃着瓷杯中的茶水，嘴角笑得弯弯：“不继续录制，不想她们被处理掉，那就继续拖着进度，对么？一直拖下去，管理员——提莫西，难道就不会失去耐心么？没有用的棋子——”封沧将瓷杯不轻不重地搁在桌沿，“还是要被淘汰掉的。”
他伸长手臂想要过来触摸我搁在桌边的手，被李云持挡掉。
“阿应受伤了，你别动她。”李云持毫无感情道。
封沧笑容不变，色彩浓郁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英格丽德，你是五个人里最优秀最称职的女主角。提莫西已经一头沉浸在片场里，短时间内没有出来的意思了。你仔细想一想，录制《你好新世界》真的不会给你带来不一样的成就感吗？用你的演技牵制住提莫西，又能帮我们五个完成本来的任务，对大家都好，岂不是双赢？”
“我……”我刚张口，李云持就上前挡在了我和封沧之间。“阿应，我带你回去休息。”
趴在李云持背上离开前，我偷偷地抬眼看封沧，他坐得端端正正。我怀疑他根本就没有生气这一类的表情。
……
不知道睡了多久，米什卡又飘来我床前，用穿着白丝的脚咣咣踹我的好腿。
“别睡了，起来，我18小时内只能过来两分半，你要珍惜。”
我揉着睡眼稍稍撑起一点身体。“为什么？”
“彼得鲁什卡结婚，我去吃席，还走不了。”
“彼得鲁什卡，那个木偶人？”
“我哥。——不过这不重要。”
米什卡欧泊色的双眸眨了又眨。据她拍着胸脯担保，连通时空夹层和三次元的条件有两个：一是三次元视点下水星绕太阳完成一个公转周期，二是时空跳跃者之一具有足够强烈的心愿。
“也就是说，在耿天添抹杀掉我们五个之前，达成上述的两个条件，就可以回家了。”
米什卡点点头，瞅瞅床头花瓣一样绽开的落地灯：“这房间原本是我的，你能在耿天添察觉之前找到藏备用机的开关，也算有点本事。”
“备用机——你为什么来找我，不去找姚琥珀？”我疑惑地偏偏头。
“因为你看起来懂得比她多，这两分半用来和你沟通更不容易被浪费。走了。”
米什卡话语的余音再次消失在一片雪花点中。我略一思索，深吸一口气，摸下床准备出房间门去完成我该完成的使命。
四层女孩子们的房间个个紧闭，金盏花纹样的墙纸在幽暗的光线下不发出一丝闪光。我慢慢地挪到三层，见到有一个房门开着一条缝。挪过去，里面传出克桑托斯和隋菡的说话声。
“红配绿赛狗屁！黑粉配才是最流啤的！对对对就是黑色蝴蝶结加粉色镶边和粉色金属小心心！”
“这件粉色那件也是粉色，我要是提莫西我都审美疲劳了——谁？！”
克桑托斯惊叫一声，将手中蓝色荧光边框的数位板“啪”地一个倒扣，和隋菡齐齐回过头来看着门缝里偷窥的我。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挨得极近，怕是方寸之间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隋菡撑着桌面的手臂还搭在克桑托斯肩膀上。
见是我，克桑托斯“吁”出一声。“阿应你吓死我了。”隋菡隔空对着我撒娇。
我蹭着地板走进来，“辛苦了啊，菡菡，还有克萌学长。”
然后我就看到克桑托斯——吕克萌白眼一翻，柔弱地倒在了隋菡怀里。
一顿鸡飞狗跳拍脸掐人中之后，带着全部记忆醒转的吕克萌生无可恋地睁开了眼睛。
“游戏还得接着录，”我俯视着他的娃娃脸，“还请你们帮我个忙。”
“什么忙。”
“给妮娜加上白丝，薄露透的那种。”
……
摸着光滑的走廊扶手下到一楼，没人在餐厅，厨房里传来电器工作完成的愉快叮咚声。走近些，能够看到是戴着面包手套的泽费罗斯在从烤箱里取披萨，他见我走来，快速地将烤盘搭在灶台上，就要来扶我。
“不用，不用，我还能动。”我一步一蹭，“谢谢，长瑛学长。”
邹长瑛的记忆就此被激活，这下轮到我急匆匆蹭过去扶他了。
“你父亲想你想得老泪纵横，茶饭不思，天凉王破，独怆然而涕下。”我将邹长瑛搀到餐厅的椅子上，见他神色缓和了些，就着空瓷杯倒了杯温热的花茶给他。
邹长瑛摘下面包手套，拿起瓷杯，眉心微微蹙起：“我父亲？嗯……谁告诉你的？”
“琥珀，你知道吗？姚琥珀。”
“哦，姚叔叔的女儿。”邹长瑛啜一口花茶，“你认识——你家泰勒，呃，你家云持来接你了。”他眼神飞向我身后。
我顺着看过去，黑色衬衫系得板正的李云持正直直站在我身后，无甚血色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我本想扑地一下笑出声，却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捉住李云持的手指。
“我想请你……带我去个地方。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