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府

    尼姑庵的后山有座墓园,大大小小的碑林间又添了一座新墓。

    凤琉璃跪在墓前,长跪不起。

    朝夕间,至亲离世。凤琉璃感觉自己身如浮萍,不知何处来,不知何处去。

    住持师太站在凤琉璃身后叹道:“琉璃对不起,我以后不能再留你在尼姑庵了。你的存在会给尼姑庵带来更多灾祸。”

    凤琉璃陌生地看了住持师太一眼。

    裴明走上前:“凤姑娘若不嫌弃,我可以替你找一出处。”凤琉璃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厌恶,将兵符扔到裴明身上:“你想要那兵符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地献殷勤。”

    住持师太脸色一变,尴尬地看向裴明。

    裴明捡起兵符,蹲在凤琉璃面前:“杀你娘的人又不是我,你犯不着拿我撒气。”凤琉璃一想到娘亲扑在他身上帮他挡刀的画面,内心就控制不住的想要......杀了他。

    裴明看到凤琉璃眼里的杀意,讥诮道:“你那么有本事,刚刚面对那两个金吾卫时为什么下不了手?”

    凤琉璃顿住,裴明的话像冷水浇在她头上。

    她明明起了杀意却强行忍住。她害怕面对那样的自己,害怕自己变成怪物。裴明替她做了她想做的事,替她手染鲜血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凤琉璃体内的暴虐狂飙突进,她把十指埋进土里,内心的罂粟花疯长。

    住持师太看出凤琉璃的不对劲,想上前安抚她。

    滚!!

    凤琉璃连带土皮一掌拍到住持师太的身上,裴明反手扣住凤琉璃的手臂。住持师太被凤琉璃的反应吓了一跳,口中念叨:“魔罗,魔罗......”

    念珠在她手里转得飞快,仿佛一道符咒烙在凤琉璃的身上。

    凤琉璃眼底暴虐和痛苦的情绪来回切换,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推开裴明冲下山去。

    几个时辰后,天光破晓,白昼撕开黑夜的混沌,在青衣镇洒下一片金辉。

    凤琉璃神情恍惚地走在大街上。

    马蹄声,车轱辘声,市井小镇从睡梦中苏醒过来。贩夫走卒倾巢而出,架起客摊,拖着板车,开始一天的奔忙。这样看似混乱的大街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奔跑的方向,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要干的活。

    除了凤琉璃。

    “姑娘,吃包子吗?新鲜出炉的肉包子!”

    一个白白胖胖长得就像包子的男人端着一个大屉笼站在凤琉璃面前。

    凤琉璃折腾了一晚上,肚子早就饿了。热腾腾的白面裹着肉馅油香四溢,凤琉璃忍不住拿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男人眼巴巴地看着凤琉璃,凤琉璃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包子咬到一半停了下来,对男人说了句“施主广结佛缘,福生无量”然后转身离开。

    男人抓住凤琉璃的胳膊嗔道:“想走?!钱还没给呐。”

    周围的人向凤琉璃投来质疑的目光,凤琉璃低着头:“我......我没钱。”

    “没钱?没钱你拿我包子干嘛?!”男人不依不饶,声音提高八度。

    “我以为施主在布施斋饭,不要钱。”

    凤琉璃此言一出,对面男人哈哈大笑:“布施个屁!我张麻子只信钱,不信神佛,神佛还没给我布施过饭呢。没钱是吧,走走走,跟我去官府。”

    男人拖着凤琉璃往官府走。

    “不就是个包子嘛,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

    一个身穿彩缎大袖衣,头戴八宝珠钗的美妇人俏生生地立在白丁俗客的市井大街上。凤琉璃回头看,那妇人柳夭艳影,花容月貌,衬得她跟土坑里刨出来的一样。

    美妇人从荷袋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到包子屉笼上。“钱我替她付了,人交给我吧。”

    男人拿起铜钱在手里掂了掂,呸了凤琉璃一口唾沫星子,拿着屉笼消失在人群中。

    凤琉璃拢了拢自己满身污泥的道袍,不好意思地看向美妇人。

    “姑娘,过来。”美妇人勾勾手指,凤琉璃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美妇人抹开她脸上的碎发,打量起凤琉璃的脸,打量完脸又打量身体。凤琉璃在她手里转了几圈,听见美妇人啧啧声,一双杏眼勾得她手足无措。

    “姑娘家住哪里?”美妇人问。

    “我,我没有家。”凤琉璃眼眸低垂,一想起逝去的娘心里就一阵酸楚。美妇人继续问:“那亲人朋友呢?”“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凤琉璃木讷地回答道。

    美妇人旋即荡开一个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微笑:“走!去姨娘家!姨娘家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一大帮人。”

    凤琉璃在山坳坳里呆了十几年,有什么吃什么,从未体会过人间珍馐。眼见这美妇人绫罗绸缎、簪缨丽影,凤琉璃一颗少女心如三月桃花,在寒峭里抖出一点红。

    美妇人眼尖,知道凤琉璃动心了,亲昵地搂着她的肩膀往自己家里走。

    不一会,两人到“家”了。

    若说是平常人家,又太过气派;若说是宫廷王府,又太过花哨。凤琉璃站在美妇人“家”前,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小楼碧瓦朱甍,三层楼高,楼上架起一座铜亭,四角挂满风铃。楼中间挂着一幅匾额,上面写着“紫府”二字。

    凤琉璃被美妇人带进楼内。目之所及,仿佛入了仙境。

    屋内女子各个如花似玉,俏丽动人。有的拨弄乐器,有的轻歌曼舞。凤琉璃穿梭在女子中间,女子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认真做着手里的事。

    凤琉璃问美妇人:“她们是你的丫鬟吗?”美妇人饶有兴趣地看了凤琉璃一眼:“姑娘说她们是我的丫鬟,那姑娘以为我是什么人?”

    “你是......有钱人。”凤琉璃答非所问。

    美妇人扑哧一笑,整个人活色生香,仿佛一副笔墨精妙的西洋画。

    美妇人带凤琉璃来到一间雅房。房内跪着个慈眉善目的银发老妪。

    “七娘,这丫头就交给你了。”美妇人把凤琉璃往房里轻轻一推,朝老妪使了个眼色,默默关上房门。

    老妪扶起凤琉璃,满脸褶皱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妾身佟七娘,专门负责替姑娘洗衣打扮。”老妪说着说着伸手去解凤琉璃的衣带。凤琉璃拂开老妪的手,忐忑不安地站到墙根处。

    老妪不急不气,从内室推出一个大木桶。木桶下面带着滚,上面热气蒸腾,香气瞬间充满整个房间。

    “姑娘莫怕。刚刚领你进来的人是我们紫府的大当家,紫陌夫人。紫陌夫人乐善好施,这些年收养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小娘子。大家以姐妹相称,相互扶持,在紫府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姑娘初来乍到难免生涩,待七娘帮姑娘宽衣沐浴,洗去尘埃,紫府便也是姑娘的家了。”

    老妪温柔地将凤琉璃的发丝拢在耳后,像娘亲一样抚摸着她的头。

    凤琉璃紧绷了一晚上的心慢慢放松下来。乖乖脱去衣衫,一只脚跨进木桶里。顷刻间,热水包住她冰凉的身体,阴霾散去,浑身舒朗许多。

    休沐后,七娘带凤琉璃去见紫陌夫人。

    紫陌夫人卧在软塌上,抽着水烟。

    凤琉璃换下道袍,穿一身绣金襦裙。紫陌夫人眼前一亮,坐直身子眉开眼笑:“果然是好胚子,打扮一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凤琉璃觉得不自在,下意识地扯了扯腰间的缎带。

    “别动。”紫陌夫人走过来伸手拢住凤琉璃的小腰,“这样盈盈一握刚刚好。”凤琉璃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七娘斟了杯茶放在凤琉璃手里:“姑娘入了紫府的门就是紫府的人了。来,给夫人敬杯茶。”

    凤琉璃照做。紫陌夫人抿一小口茶,朝门外轻唤:“流萤,蝶魄,你俩进来。”房间里又多了两个美娇娘。

    紫陌夫人放下茶杯敛起笑容:“紫府有个规矩,每个人必须会一门手艺。流萤善舞,蝶魄善曲,七娘是斟茶做饭的高手,你想学什么尽数学去。我不管你以前做什么的,经历过什么。如今,紫府收留了你,你就必须丢弃过去的糟粕,自力更生,重新做人。明白吗?”

    凤琉璃是懂非懂地点点头。

    窗外,落英缤纷,一地梨白。百里之外的凌霄阁也种着同一种梨树。

    裴明跪在阁内。一个头戴铁面具的男人立在阴影里。

    “找来找去,这虎符竟在尼姑庵藏了十六年。”男人拿起虎符放在光线下。兵甲之符,左在帝,右在陆。男人默念虎符身上的铭文,若有所思。

    “偷走虎符的尼姑原名不详,法号定音。据住持师太说,她是十六年前逃难逃到尼姑庵的。”裴明说。

    男人沉默良久幽幽道:“她的原名叫霍清婉,是前朝太子妃出嫁时就带在身边的贴身丫鬟。那虎符不是她偷的,而是太子妃亲自交给她的。”

    铁面男心里五味杂陈,回想起当日太子妃临终前在他耳边的低语。

    “她认出你了吗?”铁面男问。

    “她认出了孩儿,还帮孩儿挡了一刀。只是孩儿还没来得及问她十六年前的事,她就已经命陨了。”

    铁面男的手压在裴明肩上,两人相顾无言心意却是相通。

    裴明想起一事:“对了,那位定音师太有一个女儿,叫凤琉璃,跟孩儿同岁。”

    铁面男顿了顿:“据我所知,霍清婉一直未婚,膝下无儿无女,怎么入了尼姑庵还多出来一个女儿?”

    裴明:“不是进了尼姑庵才有女儿,而是定音师太当初出现在尼姑庵门口时,怀里就抱了个女婴。”裴明接着说,“孩儿此番去寻霍婴时,恰巧遇上了那位姑娘。”

    铁面男似乎对定音师太的女儿很感兴趣,问裴明那姑娘是个怎样的人?

    “孩儿觉得,那姑娘有些奇怪。”凤琉璃面对金吾卫时神情复杂的脸又出现在裴明的脑海里,“她平常看起来胆小怯懦,但遇到危险时又突然变得很暴虐。”

    双生人?

    铁面男嘴里吐出一个裴明听不懂的词。

    “一个身体住着两个灵魂。平常是一个样子,另一个压抑着,只有自身受到危险或是情绪受到剧烈冲击时才会冒出来。如果没什么刺|激,大部分双生人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体内还有另一个灵魂。”铁面男解释道。

    裴明愣住了。原来井底的那一下,冲撞出凤琉璃体内的另一个灵魂。她的暴虐,竟是因自己而起。

    铁面男打断裴明的思考严肃道:“你把她带过来。她这样的人,流落在民间很危险。”

    裴明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胡人军火商葛尔丹最近在上谷郡活动猖獗。他跟谢师谟的爪牙有一场军火交易。你去处理一下,别让那批货落到谢老贼的手里。”铁面男一边说一边递给裴明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六个字。四月初八,紫府。

    裴明向铁面男拜别,转身离开凌霄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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