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07

    琅王赵鄞恪,承光帝第四子,十四岁就封王出阁,随幽州都护府征战疆外,和岐狄国的蛮夷血战六年,立下赫赫军功……他本人虽不在大琰,但关于他的传闻家喻户晓。

    玦王向来对这个异母皇弟忌惮不已,不知往对方那处送了多少美妾,皆被退回。后又无数次暗示曹姝意亲近琅王,讨其欢心,或讹或骗些机要或是把柄。可惜琅王并不喜欢她,就差将“厌恶”“鄙夷”四字写在脸上。

    比如,她曾亲自为琅王侍茶,眼瞧着那茶盏稳稳当当放在对方手掌心,却在瞬息顷倒,茶水顺着琅王腰下衣襟滴淌,她在慌乱间拿出帕子跪地擦拭,却被对方死死扣住腕子,低头凑到她耳边说:“你平常就像这般伺候三皇兄的吗?”

    曹姝意迎上那双凤尾,即刻被困于他山峙渊渟、声色不动之中,无处躲藏。

    当时的她难以想象,自己与琅王的关系会因为玦王下的西域奇药“痴人醉”而野蛮展开,生米煮成熟饭。仅仅一杯酒,从黄昏到第二日晌午,对她来说跟打阎王殿跟前走一遭没区别,浑身青紫、酸痛难忍。

    “现在可认得我是谁?”“你还会什么花样,都做给我看。”

    矜贵冰冷、高高在上的四皇子,狂乱之间竟还热衷于逼迫女子主动,整治得她目眩口哑。

    那日以后,三品云麾大将军之女曹姝意不顾名节下药毒惑琅王苟且之事传遍了整个大琰,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的下场,等着琅王一剑砍了她或者白绫绞了她。

    结局却并未叫那些人得偿所愿,可悲又可笑。

    如今,曹姝意只想骂几声“狗东西”,他们赵三赵四兄弟俩打擂台,却把她夹在中间来回折腾,揉搓捏扁烧成炉底灰。况且将深爱自己之人喂药送去别人榻上,赵鄞忻真是个无情无爱的疯子。

    重新来过,她可不伺候了,恨不得搬小马扎瞧热闹。唯一问题大概是身体的感觉太过清晰,越想以头抢地主动忘记,那不可言说的细节越是拼命往外冒。

    曹姝意心浮气躁,不知不觉吃下五盏茶,连奉茶的女使都拿奇怪的眼神瞧她。

    “没事吧,脸也好红,该不会前夜染了风寒?”小妹伸手去抚她的脸,被她两指戳开。

    “别多想,昨儿肘子吃咸了……待我先去更衣。”

    小妹无奈地看着她,眼神中“狗肉上不来正席”的情绪尤为明显,“待会说有裴侯爷喊来的教坊伶人奏曲歌乐,这可是宫里头官家娘娘听的,一辈子难遇二次,姐姐可千万别错过。”

    曹姝意向同座众女拜离,摇动手中花蝶团扇,环顾四周却不得高家姑娘的身影,哪还有心思赏乐听曲。

    “你自己涨见识开眼界吧,我还有要事。”

    “哼,你可别在这大宅院里迷路了。”

    她拿团扇在小妹额上一点,娇嗔言道:“真当你姐姐我是傻子呢。”

    08

    曹姝意迷路了。

    原本是有内宅女使沿路跟着伺候,不过那丫头着急想看教坊伶人,曹姝意就允其先行返回,瞧着对方欢欢喜喜领喏后转瞬没影儿,她才发现自己忘了问鲤鱼池在何处。

    地点都寻不见,何谈救人?

    她在园子里走了十数步都见不着一个人,四周阒静无声,转过折廊的月洞门,竟意外褰裙步入纷乱香雪之中。

    满院的雪杏扑面,乍看似胭脂抱树,细看如玉面胜桃花,不知不觉眼花缭乱,仿佛回到十一岁的春日,视域中母亲的侧身影影绰绰,可惜那是她最后一次陪母亲看花了,北疆的三月唯有漫天飞雪,而她的母亲永远留在了皑皑白雪中。

    曹姝意站在杏花树下仰头凝视,睹花思人,却又望不开生死虚妄,昨日之死宛若黄粱一梦,今日之事难免戚戚。

    恍惚间,一只手突然从身后闯进她的视域——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指甲磨得干净整齐,但掌心布满了细小伤痕与茧子,还戴着枚乳白色的羊脂玉扳指。

    好眼熟的手,似乎想要折断她眼前的一枝杏花。

    “公子莫要折断它,就让它在原处吧。”

    曹姝意连忙扯住对方衣袖,又觉得此举不妥,松手时不自觉地回首,却撞进一双寒窟深潭中,她朝上仰望,整个身子都被对方的轩峻高长之躯笼罩,不见天日。

    四皇子赵鄞恪,她差点儿直接喊出名讳。

    “奴家恭请德安,琅王殿下万福金安。”

    千算万算,她都完,全,没有做好跟琅王碰面的准备,慌慌张张从长臂下钻出,后退三大步站定肃拜。又眼观鼻,鼻观心,拿余光去看那狮子纹锦缎襕衫的主人。

    赵鄞恪缓缓旋转着羊脂玉扳指,诡异的安静与沉默萦绕在两人中间。曹姝意还记得玉扳指滑过腰间的冰凉触感,不由得抖动了一下,耳根红得像沁出血。

    “你再后退两步,我们之间就能隔出一条护城河了。”

    “咳咳,殿下说笑了。”曹姝意抬头,发现对方正脸色深沉地凝视她,不由得镇定自若地再次后退两步。

    “原来你并非是鎏仙阁的小娘子,怪不得,那夜之后再未寻得你。”

    啊?他在找的人竟是自己?!曹姝意被坊间流言迎面砸晕,有种噩梦成真的凄苦,可她发誓当时她仅余鼻孔示人,总不能琅王殿下对她的鼻孔念念不忘?

    “殿下这句话当真骇人,奴家姓曹名姝意,乃从三品云麾大将军曹奉宪之女,与那鎏仙阁并无半分关系。万一传出些流言蜚语,兄长拿白绫绞死奴家,想必殿下也不愿在梦中与奴家常常相见吧?”

    “好一个梦中常常相见,曹姝意,我记住你了。”

    杏花疏影之下粉黛佳人与武威将军相顾而立,原本是极好的场面,但对方莫名的话实在叫人紧张。

    “为何独自一人在此?”

    “迷路了。”

    “原本要去何处?”

    “鲤鱼池。”

    “嗯。”

    “嗯?”曹姝意没猜到对方会停在这一句,还以为他会说“好了,你可以滚远了”之类的话,然后转身开溜。

    “既然鎏仙阁那夜你我并未见过,方才如何认得我?”赵鄞恪沉默之后再次开口,直击疑问核心。

    鎏仙阁那夜我确实没见过您老人家呀!曹姝意很想反驳他,但她和琅王这会儿应是从未见过面,于是胡乱捡了个理由搪塞道,“回殿下的话,是殿下锦缎上的缂丝狮子纹,非皇室不可用,加之殿下身上有行伍之人的,杀气。故而能认出殿下。”

    “小骗子,你从见我的第一眼就认出我来,还欲盖弥彰说什么杀气。”

    赵鄞恪上前两步压来,眯起双眸似在打量猎场的小兔子或是小香鹿,“还退这么远,好像很怕我,做贼心虚?”

    谁怕谁了,不就是赵家的皇子,不就是聪明一点厉害一点吓人一点又把她弄死过一次,不过如此而已。

    曹姝意低声嘟嘟囔囔,“我分明是独自一人站在树下看花,琅王殿下又为何要故意接近我,还攀折我头顶的花枝?”

    对方倏而轻笑,“你有什么值得我故意接近的?”

    她可太想回怼一句“既然没有那就告辞”然后转身开溜,但她不敢,只能屏息迎接琅王视线,作出万般哀求的模样。

    仔细观察,才发现赵鄞恪的双瞳是两种异色,琥珀与宝蓝,活像关外的大猫……原来她从未在阳光下见过他,明明发生过许多事。

    曹姝意痴痴出神,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波光涟漪的水眸,耳后至脖颈最终顺着背脊蜿蜒向下的弧线,远山低尽,绵延重叠,夜霭中的朦胧暗流,逶迤其中,尽收眼底。

    ——与梦中之人分毫不差。

    这回合反倒换成赵鄞恪移开目光,他喉结滚动,淡淡然说,“鲤鱼池,从你的右手边出去再穿过回廊。”

    少顷他继续说:“莫要再迷路。”

    09

    说来奇怪,赵鄞恪为何对明德侯爵的南郊府邸这么熟悉,还独自一人在杏花园闲逛?曹姝意无暇细思,既然琅王殿下没有继续盘问,她自然是如遇大赦,欢天喜地拜了别。

    目送曹姝意小碎步逃离,鞋底与石板步几乎要擦出火来,赵鄞恪的脸色碓冗,更加断定她就是那夜鎏仙阁外的小娘子。

    面对他就愁眉满目惊吓过度,离开他便立马喜笑颜开满面春风,如此反复,只想将她提拎回来恐吓整治。

    就像在诡异的梦里,长相完全和曹姝意相同的少女,攀上他的肩头环住他的脖颈,泪眼迷蒙仰头哀求。

    “殿下我错了……呜……饶了我罢……”

    连呜咽的声音都几乎一致,惨杂着说不清什么时候便会燃烧殆尽陷入黑暗的脆弱感。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了能跑能跳能说会道的曹姝意,赵鄞恪定会怀疑那位梦中少女是他心底翻腾叫嚣的欲望,像心魔,像剥开皮肉全然吞下的占有。

    尸山血海趟得太多,活人难免堕为修罗。他旋转摩挲羊脂玉扳指,目送少女娇小的背影没入连天杏花雪中。

    远离了赵鄞恪鞭笞般疼痛的视线,曹姝意才明白背对猛兽逃跑的凶险。尽管对方已经表现得极为温柔,但她仍能感受到赵鄞恪强忍着的暗流汹涌。

    像极了野兽擒猎之前的试探。

    “罢了,找鲤鱼池,高卿涟……”她过廊绕山,迂回曲折,随廊千百转,泉水为之灌漱,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

    亭榭尽头云淡天高,有佳人着云锦罗裳、独倚雕阑,偶尔洒下三两饵食,绰约姿态,潋滟无际。

    曹姝意终于见到了右丞相之女,高卿涟。而对方亦听到步声,回眸探看,薄唇微启。

    “我认得你,你是曹将军的三女儿,曹姝意。我还认得曹家二郎,你的哥哥,他是我父亲举荐进翰林的。”

    说来惭愧,正因着这层关系,当时才能骗过她……如果不是骗她,或许两人真能成为闺阁密友。

    高卿涟起身走到近处,伸手从曹姝意的发上拈下一片杏花,“总是远远看你,谁知第一次说话,是处于这番境地呢。”

    嗯?什么境地?粗品不对味的话,细品更显微妙。

    “承蒙姐姐抬爱。”曹姝意不想再绕圈子,毕竟又不是干坏事。她倏然捉住高卿涟收回的腕子,恳切问道,“不知姐姐为何会独自歇在此处,而不是在院中和众人一起观舞听曲?是谁,谁让姐姐过来的?”

    她明明早已通风报信,对方还是来了,为何?曹姝意颇为忌惮地环顾四面,生怕突然冲出一个人将高卿涟推下水。

    可对方却缓缓抽出手腕,幽幽笑道:“因为琅王殿下说,今天这鲤鱼池边的戏码比教坊伶人好看。”

    琅王……曹姝意心中升起四个字,守株待兔,她甚至还是那只乐兮兮往里撞的傻兔子,然后呢,姓赵的猛兽会突然跳出来把她咬死吗?

    “稍等片刻,我不是,我没有,先容我解释。”

    正着急呢,不远处乍然传来落水声与呼救声,隐隐约约好像喊的“六殿下”。

    “诶?六殿下?”

    这又是唱得哪出戏?和预料中的完全不同。曹姝意已经觉得脑子有些不太够用了,但她也顾不上什么局啊陷阱的,只想着救人要紧,今儿来都来了,就不允许任何一人在她面前落水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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