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韩越走入典仪署，屋内一片吵吵嚷嚷。
今日并非大朝会，诸位同僚倒是都聚齐了。
韩越一夜未能安寝，颇有些头痛，便没有理会他们的议论，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这都什么事啊？”
“就是啊，年节将至，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那质子的后事该如何处理，这陛下也未曾明示，咱们这……唉！”
“今年可真是流年不利，这先皇后的丧期未过，居然又出了一条人命……”
“你说，这西漠会不会……”
韩越无奈地锁紧了眉峰。
“哎哎哎，我说韩主事，昨天晚上琼林馆的事，你可是亲眼目睹啊，”冯主事无聊之余凑了过来，一副想听好戏的表情。
韩越抬了抬眼皮，懒得与他废话。
“那个天狼族质子，敦烈王子，真的是喝了长公主带来的毒酒，然后？”冯主事压低了一些声音。
昨夜那么多人在场，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韩越不耐点了头。
“这公主殿下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陛下赐婚，还恩准她亲自挑选驸马，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她怎么就……眼睁睁看着人被毒死了呢？”
“冯主事若是好奇，不妨亲自去问一问长公主殿下，在下实在不知。”韩越没好气。
“你这说得就不对了，此事可是你一力促成，还在公主府里挨了板子，如今到了这般境地，你怕是也难辞其咎啊。”
“酒是公主备下的，也是那敦烈王子自己要喝下去的，与我何干？”
“在下可是知道，公主携带之物，是你阻止裴统领扣下的；而那敦烈王子，求见陛下不成，私自闯入琼林馆夜宴，也有裴统领护卫不当之责，我猜你们二人，定然要承担些许罪责。”
“陛下若要定罪，韩某身为臣子，自当领受圣恩。冯主事若是无事可做，不妨去太常寺走一走，敦烈王子的尸身，定然是要送回西漠，冯主事还是先去准备一番吧。”
“我好心提醒你，你却不领情，在下告辞。”
冯主事离开不多时，礼部尚书范大人便气急败坏进了门。
众人还未来得及行礼，便听到他的雷霆之声。
“质子之事，陛下要礼部即刻拟定一份奏报，待陛下过目后，八百里加急送往西漠王都！诸位，这份奏报，你们何人来写？”范大人年逾五十，在礼部任职二十余载，可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还从未遇到如此棘手之事。
谁人不知，这份要送往西漠的手书，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更有可能挑起两国之战。
屋内刹那间一片寂静。
范大人的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见无人回应，他重重地冷哼一声，众人不由心惊。
“大人……依下官愚见……”良久，终于有人弱弱开口，“此次琼林馆之事，一直是由韩主事负责，前因后果，也只有他最为清楚，所以……当由韩主事拟写……”
韩越早就料到会是如此。
他缓缓起身，正欲开口之时，一位内监匆匆赶来。
“陛下口谕，宣韩越韩大人上书房议事！”
那小内监并不进门，只是低头候在门外，看来是十分紧急。
韩越只得向范尚书行了礼，“下官办事不利，如今正不知如何向陛下请罪，奏报之事，还望尚书大人另择高明吧。”
范尚书一时竟无言以对，只能放他离去。
韩越走出不远，便听到范尚书的吼声。
“写！都给我马上去写！陛下若是不满意，咱们一个个的都脱不了干系！……”
他不由轻屑一笑。
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由他们去吧。
金殿之内，气氛沉重。
韩越俯身下拜，恍然想起了中秋夜，自己也是这样跪在此处，听少帝因先皇后之事大发雷霆。
今日，是为了天狼族质子。
两起命案，始作俑者，皆为公主殿下。
自己与这位公主殿下的缘分，还真是玄妙。
昊衍帝面色冰冷坐于龙椅之上，韩越本以为他会如上次一样龙颜大怒，但他却没有。
他的镇定，更令人心生畏惧。
“今日诸位王叔国公皆来求见，说长姐如今荒唐无度，要朕必须严惩不贷。”
韩越低头稳稳跪着。
他知道，公主殿下此次必然在劫难逃。
“三日之内，敦烈的死讯必然要从京城传出，最迟半月之后，西漠王都便会收到朕的手书。天狼一族本就性情刚烈，定会报此血仇，如今正值寒冬，天狼骑兵一旦得到王令，便会大举进犯。到时，恐又是数年征伐战乱，民不聊生。”昊衍帝一字一字说道。
韩越听到了龙椅之上的一声叹息。
“微臣办事不利，求陛下赐罪。”韩越深拜。
“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只是朕思虑良久，天狼族质子的尸骨，还当送还故土，此事，尚要托付于你。朕会着裴柏亲点五百金甲卫，与你一同前往天漠王都。天狼王虽性情暴虐，但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他该不会太过为难于你。”昊衍帝徐徐说道。
“能为陛下分忧，乃是微臣之幸。微臣定当不辱使命！”
“还有一事……”昊衍帝忽而迟疑。
“陛下是指……公主殿下？”韩越小心求问。
“昨日公主说过的那些话，你该是听到了。”昊衍帝的眼神一时复杂。
“臣……臣斗胆以为，公主所说，可解眼前之祸……”
昊衍帝的唇角溢出一丝苦笑，“我大昭国的公主殿下，以未亡人的身份，为他蕞尔小国的质子扶棺守灵，传扬出去，我大昭国威何在？！”
可大昭毕竟有错在先……韩越在心中感慨。
“但此事众目睽睽，陛下若不降罪于公主……天下人又该如何议论？”韩越的声音低了下去。
即便两国开战，大昭也失了大义。
“朕……”昊衍帝终究艰难开口，“朕已决意，褫夺长姐封号，除去她皇室宗亲的身份，贬为庶人……”
“陛下！”韩越大惊抬头。
昊衍帝摆了手，不允韩越求情，“唯有如此，才能不伤国体。朕细细思量过，长姐行事太过刚烈，朕要将她流放羌州，并着人为敦烈王子修陵寝，由长姐亲自为其守灵三年之期，以安敦烈王子在天之灵，让天狼王断无可趁之机，犯我国土。”
韩越无声握紧了十指。
这样的惩罚，实在太重了，可他却不能开口求情。
“是故，卿此去西漠一行，亦要尽看押之职，将她……带至羌州，严加看守！”昊衍帝的语声似有不忍，却还是说了下去。
韩越静静地思索片刻。
继而俯身再拜。
“微臣……尚有一事，求陛下恩准。”
“但说无妨。”
“微臣恳求陛下，允微臣王都之行后，留守羌州！”
“爱卿这是为何？”
“羌州距离京城万里之遥，乃是兵家重镇，而公主殿下在军中威望甚笃，如今重罪在身，人心思变，不可不防。微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做陛下的耳目，守一方安宁。”
昊衍帝缓缓站起。
“卿家思虑周全，朕心甚慰。劳卿家万里奔波，待卿归来之时，朕必论功行赏。”
“多谢陛下。”
崔常侍送别了韩越。
回到殿内，不由露出了笑意。
“韩越果然是个聪明人。”崔常侍低声说道。
“看来，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少帝微然一笑。
“不过，这位韩大人，心肠还是太软了一些，陛下还是要多加敲打才是。”崔常侍提醒。
少帝沉思片刻，“着翰林院拟旨，即日起，晋原礼部主事韩越为礼部侍郎，持节出使西漠王都。待西漠之行事了，另拟旨送往羌州，迁韩越为羌州刺史，协理羌州军务。”
“陛下如此隆恩，韩越定会感激涕零。”崔常侍心领意会。
“至于长姐，就按照今日所议，明旨昭告天下，让韩越快些准备好一应事宜，七日后离京。”
“老奴即刻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