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五。
晨起之时，便察觉天色阴沉。过了午后，竟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
韩越与另一位同僚冯主事守在宫门处，不由都打起了哆嗦。
“这离开宴还有两个时辰，你我这差事可真是苦啊。”冯主事小声抱怨。
韩越不由抬手呵了口热气，搓了搓手指。
礼部向来就没有什么好差事，他早已习惯了。
“两位大人，宫门外已经有数十位年轻公子到了，这雪大风寒，是否能让他们暂且进去避上一避？”宫门处一位侍卫统领手扶佩刀走来。
“不可，内宫重地，还是等要几位老王爷到了，才能放他们进去。”冯主事忙说道。
韩越抬头望了望漫天飞雪，那些个贵人，一个一个都是傲慢得紧，恐怕还要等上一个时辰，才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可那些举子都是读书人，韩越有恻隐之心，却无能为力。
“是。”侍卫统领客气领了命。
“一定要严加搜身！千万不能大意！”冯主事高声叮嘱。
那侍卫统领挥挥手，并未回身。
韩越缩紧了一些身体，死死攥住手里的一点儿温度。
他没有猜错，那些个老王爷，果然在一个多时辰后，才姗姗来迟。一个个狐裘裹身，被人搀扶着仍是步履颤颤巍巍。这样的大雪天，若不是为了看琼林馆的大热闹，恐怕这几位都是不会出门的。
“韩主事，我先送王爷进去，门口那些，就麻烦你了。”冯主事乐呵呵说道。
韩越点头。
韩越到了宫门口，与侍卫统领见了礼。
宫门放行，举子们排成两排，由两名带刀侍卫带领入宫。
而韩越仍看着远处的茫茫雪地，他要等的人，不知何时才会来到。
张溯今日被传诏入宫议事，他应是会和陛下一同前往琼林馆。可那位穆公子，这个时辰也未曾露面，难道是不打算赴宴了吗？
“韩大人，除了公主殿下，这宴请名单之上的人，该是都到了吧？”侍卫统领随口问道。
“除了诸位王爷和众举子，张溯大人今日去了御书房议事，还有一位穆家公子，尚未见到。”韩越答话。
“穆家公子？今日午后，太后宫中倒是有女眷前来问安，下官例行查问之时，见到过一位少年公子。”
“原来是去了太后娘娘宫中请安。”韩越扯了一下嘴角。
“大人不妨先去琼林馆候驾吧，这公主殿下，有下官在此等候便可。”
“还有半个时辰开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今日见不到公主殿下，我不知该如何与陛下交代。”
侍卫统领也由他了。
白雪皑皑。
韩越亦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了一辆马车徐徐踏雪而来。
鸾凤金顶已经被积雪掩盖，但韩越知道自己不会看错。
他与宫门侍卫一同下拜叩首。
再抬头之时，那位瑰紫裘衣的金冠女子已经走下了车驾。
清露站在她身侧，而流云从车中走出，手中端着一套碧玉酒器。
韩越不由心头一紧。
“公主殿下，琼林馆已经准备妥当，殿下所带之物，还请交由下官保管。”侍卫统领出声拦下了她们。
安汀公主只是轻屑勾了唇角。
“裴统领好大的官威，连公主殿下的东西，都敢拦了。”清露冷冷说道。
“公主……”
“裴统领不必阻拦，此事陛下已然知晓，请公主殿下进去吧。”韩越及时阻止了他。
裴统领看了韩越一眼，韩越再次为他肯定了自己的说法。
于是放行。
公主一行在前，韩越小心跟随在五步之外。
“各位王爷都到了吗？”安汀似无心似有意问道。
“回公主，已经到了一个时辰了。”韩越回答。
“韩大人一力促成此事，若是出了纰漏，今后该如何自处？”
“下官……下官也只是听命行事，想必陛下他……亦有万全之策。”韩越并非是猜测，而是在委婉提醒。
他不相信，少帝会毫无准备迎接这场闹剧。
“那便拭目以待吧。”
韩越心头一震。
今夜，注定难平。
琼林馆，向来为皇家大宴群臣之处。
座落在一片碧湖中央，碧竹环绕，殿前建有一座青黛色拱桥，颇具诗意。
想当年韩越状元及第，也曾在此饮宴庆贺，春风得意。
如今湖水尽然结冰落雪。
站在拱桥之上，只觉天地俱寂，万物萧然。
然而琼林馆殿内却是浑然两个世界。
炭炉火红，熏香幽幽。
少帝端坐于正位，背靠一座九龙团绣的金色屏风。
六位老王爷斜对众人坐于两侧，其下依照身份，分别坐着张家大公子与穆家公子，剩下的少年举子们皆正色跪坐在安排好的桌案之后，不敢抬首。
安汀与两名侍女步入殿内，韩越在后与两名侍女一起行跪拜礼。
“长姐若是再不来，朕可要吩咐人开宴了。”少帝似是打趣。
“陛下苦心安排，我怎可辜负圣恩。”
少帝早已习惯了她的无礼，勾了一下唇角。
崔常侍忙迎上前，请公主殿下入席。
安汀却是微微转头，看了手捧碧玉酒器的流云一眼。
她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少帝打断，“长姐已是来迟，还是先坐下来，朕亲点了一场舞乐，邀诸君同赏，长姐莫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安汀并未反驳，她走向前排唯一空着的位置，端坐下去，即便看到了身侧抬手施礼的穆寒，依旧不动声色。
清露为公主解下了披风，跪坐在后。而流云将手中酒器摆在了桌案之上，退后三步站定。
韩越的视线一直跟随着那盏酒，如今才方方稳住心神，忙按照之前的安排退至一侧殿角，待舞乐之时再行退下。
“韩大人，”韩越心绪不宁，忽闻有人唤他。
是一个年纪尚轻的小内监，“陛下感念大人不辞辛苦，促成今日之事，请韩大人入席，坐在张大人身侧便可。”
韩越惊然抬头望去，崔常侍立于陛下身侧，与他对视点了头。
一众彩衣飞扬的舞女脚步轻盈鱼贯而入。
韩越只得远远谢了恩，继而悄然坐在了张溯身侧。
对方微然一惊，但只是与他颔首示意，似乎并不相识。
韩越知道他乃是避嫌，便也故作不识，还礼之后便看着殿中舞女衣袂纷飞。
可这个座位，正好与长公主身后的清露四目相对，韩越如坐针毡。
而身旁的张溯，韩越悄然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是在看着那些舞女，但事实上眼神一直停留在公主殿下的身上，韩越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不多时，韩越突然留意到崔常侍悄然匆匆走向了偏殿，又匆匆返回。他故作不经意看向上位，崔常侍在少帝耳侧低语了几句，少帝突然便皱紧了眉头，然后微微摇了头。
崔常侍了然，站直了身体，向殿内一角候旨的小内监摇了头。
这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韩越无从知晓，如今之计，只能静观其变。
一曲舞罢。
殿中彩衣少女纷纷退去。
唯有袅袅琴音回荡在雕梁画栋之间，令人暗中沉醉。
少帝举起了金盏，“如此良辰，当与诸君共饮！”
众人谢恩，齐齐饮尽。
“今日在此设宴，齐聚我大昭朝少年英才，朕希望能与诸位王叔一起，从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之中，为公主殿下挑选良配，促成一段锦绣姻缘。诸位王叔皆已看过手中名册，不知意下如何？”
少帝亲政之后，几位王爷早已手无实权，安养府中，今日突受此重托，一时都没了言语。
韩越察觉到张溯突然握紧了手中的酒杯。
而穆家公子座位离公主最近，却一如既往神情清冷。
莫非他真的无意求娶？
韩越琢磨不透，不敢轻下结论。
可若是穆寒无意，在场最为合适之人，莫过于张溯。
陛下他，会同意公主嫁于张家长子吗？
韩越在心中飞快盘算其中的利害，护国公府张家嫡女已然位居后位，若长公主殿下嫁与张溯，那么张氏一族日后势必会压过太后母族严氏。那么太后会乐见其成吗？当然不会。所以此后，张氏一族必然会与严家一党水火不容不死不休，这又会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局面吗？自然也不是。
所以，无论如何，陛下都不会在此时逼急了严家，而长公主，无论嫁于何人，都不可能嫁于张溯。
张溯才智过人，又岂会不知其中隐秘，但他仍选择了孤注一掷，飞蛾扑火。
韩越的视线又落在了那个碧玉酒壶之上。
而他走神之时，六位王爷为首的瑞王先行开了口。
“既是为公主择婿，依照祖宗的规矩，该是由宗祠先行拟定驸马人选，考量其相貌才学，行为品德，再由太史令推算其生辰命数是否与公主相配，继而才可呈报陛下太后，告裱太庙，终昭告天下。如此方为……”瑞王看似循规蹈矩，将祖宗家法一一道来，实则皆为虚词。
他们心知肚明，今日之事，他们只是做个见证。
“祖宗家法朕无一刻不牢记在心，王叔不必多言提醒，”少帝打断了他，“只是诸位王叔皆知，长姐她与寻常女子不同，少年之时便征战西漠，立下不世之功，天下人自是少有儿郎堪与她相配。所以朕才请来了你们面前这些少年人，也好让长姐能够亲自定夺。”
“这……”瑞王一时语塞。
与诸位老王爷面面相觑。
“自然，待今日长姐挑出了有缘人，还是要按照祖上的规矩，交由宗祠和太史令考量，诸位王叔不必忧心。”少帝再次说道。
“如此，臣等谨遵圣意。”瑞王拱手回话。
不待少帝继续开口，安汀于坐席之上站起。
少帝的唇角浮起浅笑，并未制止她的行为，况且，亦无人能够阻止这位任性妄为的长姐。
“诸位王叔，”安汀徐徐开口，清丽的五官宛若一朵月下芙蓉，“皇家自然有皇家的规矩，不过，既然是为安汀择婿，那么安汀，也有自己的规矩。”
“你……”六王爷有些忿然，他向来性子急躁，见不得这般狂悖之举。
但安汀无视于他们异样的神色。
她面向在座众人，“今日本宫特意备下了一盏美酒，若是在位诸位，谁能将此酒饮下，便是本宫的未来夫婿。”
流云得到示意，躬身上前将玉壶端起，步入殿中站定。
众人皆有些不知所措，似乎都觉得此举有些怪异，但又不敢言语。
崔常侍得到少帝授意，低头走到流云身侧，从袖中拿出一根早已备下的银簪，放入玉壶之中搅拌片刻，继而取出。
玉簪浑然已变作乌黑。
几位老王爷与众举子毫不知情，见此情景脸色大变。
流云却是环顾众人，轻蔑一笑。
“一炷香之内，若有人饮下此酒，本宫定不食言。”
安汀回到自己的座席，缓缓斟满一杯酒，面无异色饮下。
而清露缓缓取出了一支清香，在殿内烛台前点燃。
而张溯紧紧盯着她身侧的穆寒，他想知道，那个人会有什么样的决定。
韩越慢慢坐直了身体，他留意了少帝，少帝的眼神沉稳，彷佛成竹在胸，毫不以为然。而长公主亦是云淡风轻。唯有身侧的那些少年举子，竟已经有些哆嗦了。
做驸马的确是人间幸事，可若是没了性命，便什么都没了。
韩越又看了一眼穆寒，他竟是看也不看那流云一眼，端坐垂眸，似是万事与他无关。
于是韩越不由在心中祈祷，今夜能平安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