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茶

    “这,”卓汗青使劲挠挠后脑,露出尴尬又有些迷惑的憨笑,“风格大变,他是被什么鬼神上身了?”

    微蹙眉心,唇角下垂的云天晓,打着手势让他不要再说了:“当心祸从口出。”

    话虽如此,云天晓内心却是深深认同卓汗青。长指轻轻敲打着同侧耳垂,又揉搓着眼帘眉梢,密折匣里的的确确就是张普通的信纸,只有皇帝专用的明黄色雌黄染,彰显出它的来由。

    “吾兄云晓谨启,”仅此一句,足以引发主仆二人,瞳孔地动山摇。“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别经数月,思何可支。”

    视线仅扫过开头,云天晓便忍不住搁置信纸,双手掌心向内,在他那比民间女子还要细腻的面皮上,大力揉搓了几下。见他这般失常,卓汗青抬手从案上拿过信纸。

    信不长,掐头去尾只剩三句半,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卓汗青也陷入错愕。喃喃地说:“王爷,他好像,在夸你?”

    云天晓双手掩面,用力点了点头,从掌心下发出一声闷哼:“是。”

    “好像是说,咱们立了大功,都是王爷识人有方。王爷的心智,幼时起,就频频得先皇赞赏。”挠了挠下巴,卓汗青双眼瞪圆,“他还劝王爷往后不要被别人抢了功去?还说什么‘祖宗万里江山今皆交付于朕,朕皆托付于兄?”

    云天晓再次痛苦地点头:“嗯。”说完,双臂无力地垂下,单边唇角抽动,苦笑道:“我宁可他劈头盖脸地骂我,至少是他的真情实感。”

    卓汗青绕到对面,双手撑着案面,俯身与云天晓对视,“王爷,眼下怎么办?”

    云天晓的目光越过他,瞥见中庭里洒扫的严凝,痛苦的脸上终于闪现出一丝喜色,伸手拍了拍卓汗青的手背,“往好处想,这次装模作样,不再大大方方嘲讽。至少说明,咱们有他在意的地方。”

    云天晓思绪仿佛又回到那个茂柳连阴,长风扇暑的炎夏。云天旸主动替自己挨了太傅的板子,当天太阳还正高的时候,全皇宫都知道了他犯错,弟弟替他挨了板子。

    挨过板子,云天旸那天下学出门,从石阶上跌落,摔得晕厥不醒。太傅腿脚一软,“扑通”跪倒,颤声告罪。这样大的动静,像乘上风的柳絮般,顷刻间宫内传遍。

    “王爷是说烟花姑娘?”卓汗青打断了云天晓的回忆。

    消散的视线再次汇聚,云天晓微微颔首,剑眉轻扬,自信再次爬上了他的脸庞。“烈日照荒漠,偶有清泉,多有猛兽在侧,”铺纸研墨,舔笔挥毫:“恭请万岁圣安。”

    “窃臣与贱妾新婚情切,无奈何数日相隔,别情萋萋,待把相思灯下诉。”笔走龙蛇,一气呵成,“望陛下念及臣鳏独既久,年长无后,赐臣怠惰,与美人得聚,同享人间至乐。”舔笔间略一思忖,旋即写道:

    “镇北将军白景行,其身也伟,其言也敏,其行也达,且执掌镇北关积年有余,不舍昼夜,善攻能守。故臣恳请万岁,镇北军大小事务俱以白将军为执。”

    谦辞收尾后,持笔不落,单手执纸仔细读了两遍,确认无误后誊抄在杏黄奏折上。迅速封好密折匣,交给汗青送往专驿。

    “蹙眉垂眼,”正在慵懒读书的云天晓,声音轻快,惊得严凝浑身大颤,险些新沸腾的水泼在手上,抬头看,云天晓正提着书,朝她走过来,“烫伤了没有?”

    “没,没事。”严凝战战兢兢地说:“都是奴婢不小心。”

    “似乎,每到烹茶的时候,都是心事重重的。”云天晓用书脊抬起她的下巴,“是不喜欢这茶吗?”

    严凝仓皇跪下,言辞急切地说:“不是,茶很好,只是。”

    “嗯?”

    “回殿下话,是枣核炭的缘故。”严凝声音越说越轻,愧疚越来越重。宁王殿下救自己出水火,自己却因为从旁人那儿受的劳苦,在他面前愁云不解。

    “炭?”云天晓剑眉一挑,微微向前探出身子:“起来说话,怎么突然这么大礼?”

    严凝磨磨蹭蹭站起身:“都是因着严凝从前在厨房烧炭的缘故,并非是在这儿遭了什么。”说着从如何辛劳摘枣,五指如何冻得肿胀化脓,皴裂的缝隙中流出脓血说起。

    大略将制备枣核炭的辛苦讲了遍。

    云天晓听着,眉间越拧越深,干脆地说:“我写张字纸,去找人给厨房送去,以后的枣核炭,不必供了。”

    “殿下?”严凝又惊又喜,眸中闪现出瑰丽的光彩,俄顷又暗淡下来,“那殿下往后吃茶怎么办?”

    “从前我喜用枣核炭,皆是不知枣核炭制备之艰的缘故。现今既然知道了,”云天晓顿了顿,眼底划过一抹凉意“焉能安心用此沁满你辛酸的什物消闲呢?”

    “可,”眼眸深处充满光芒,严凝感到四肢被暖意包裹,昂子被堵住了一般,几乎快要流泪。满溢的感激之余,又有丝丝担忧的苦涩:“殿下这是当年的新茶,最宜用这枣核炭,安能换成旁的?”

    目光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云天晓唇角轻翘:“喝了十余年了,也该换换口味。可有何新的喝法?”

    严凝心中暗喜,眼神却躲躲闪闪,语焉不详地说:“都是些乡野村夫喜欢的,殿下天家贵胄。必定是不合口味,还是算了吧。”说着便要用残茶浇灭炭炉。

    刹那间,云天晓轻轻拨开她的手腕,微微含笑,佯装嗔怒壮:“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之我不会喜欢?只管做来尝尝。”

    严凝回到厨房,取了只全新的瓦罐,往里了些次一等的叶茶,并两颗红枣,些许枸杞子放在小碟子里,先加水煮茶,期间烤红枣,待红枣散发香味后,往茶里加入枸杞子、烤红枣。倒出一盏捧给云天晓,又加水煮上。

    “的确是别一致的香味,”云天晓闭上双眼,凑近唇边贪婪地嗅着,慵懒的腔调说,“烟花姑娘真是百宝箱,总能掏出我喜欢的东西。”

    想着他应该看不到自己满脸通红,严凝呆呆望着云天晓,直到门外有人高呼,这才拎着裙子,匆匆跑出去。云天晓呷了一口,浓酽的茶汤涩他浑身一颤,险些烫到自己。

    “王爷好兴致!”

    定睛一看,正是镇北将军。随手撂下茶碗,“将军好兴致,有什么事申时会上不得说,三天两次地来我这儿,难道是在意我这宅子里的景致?”

    镇北将军撅起厚唇,仔细嗅了嗅,皱紧眉头:“王爷怎么放着那上好的清茶不喝,反倒好起这乡间老农的口味来?”

    云天晓口中已有回甘,身上微微发了汗,正感到妥帖。被这样一说,眉心微动,“是吗?本王的确喜欢。新鲜爽口明前茶,已经喝厌了。严凝,给镇北将军也煮一壶。本王要与将军同饮。”

    镇北闻言向后瑟缩了下,皱鼻撇嘴,边嘟囔边摇头:“王爷的恩赏,臣心领了,这个罐罐茶,臣刚到这边就尝过,实在是。”说着捂住嘴。

    “许是你那时的煮茶人手法不佳,”宁王深邃的眼眸里染着似笑非笑的味道,伸手打了个‘请’的手势,“且尝尝本王的。”

    说话间,严凝已捧了新好的罐茶送到镇北将军手里。镇北将军几度推让,架不住严凝执意,只得接下。缓缓凑到唇边,只吸了一口,端着茶碗的手就不住地颤抖。

    放下茶,镇北将军抢先问道:“宁王高谋远虑,圣上亲点您为镇北关主理。不想却被宁王婉拒,这是何意?难道宁王就不想想祖宗江山?惦念天下百姓吗?”

    云天晓端起茶,送到嘴边,又抿了一口,微眯了眯双眼,很快回甘充斥口腔。笑盈盈地示意镇北将军:“好茶,将军也试试?”

    “王爷?”

    “将军还知道我是王爷啊,”云天晓目光锐利,唇角扬起一抹冷笑,“我请将军喝茶,将军却只顾自说自话,何止是轻慢。”

    镇北将军一怔,脸色铁青,颤抖的双手紧紧抓起杯子,仰脖送到同样颤抖的嘴里。接着几欲呕出,撂下杯子,双手捂住嘴。来不及道别,去似一阵风,只是脚步沉重了些。

    再度将罐罐茶凑到唇边,茶汤虽苦,云天晓却感到一股自生的爽甜,狠狠呷了一大口,含在嘴里,慢悠悠咽下去。假寐养神的他,唇角再没下来过。

    味道实在是好极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欲静,而客似云来。

    去关门的严凝,刚走到垂花门,半敞开的大门口就闪进来超勇将军。大步流星,转眼间就到了垂花门,和严凝匆匆打了招呼,脚步不停。顷刻间传来超勇将军焦虑的喊声:“王爷,切莫答应啊。”

    等到严凝回抱厦,将军已经越过插屏。只听他气喘吁吁地说:“末将刚才看见,那白老狗匆匆离开,王爷切莫答应他率军出征一事。”

    向来凛冽的眉眼间多了几分柔情,云天晓抿着罐罐茶,不紧不慢地说:“不急,看座,严凝,看茶。”

    严凝赶紧烹了一盏,捧给超勇将军,超勇将军嗅了嗅,眉眼间欣有喜色。旋即又愁云满面,捧着杯盏探出身子,疾声劝道:“王爷!”

    “新茶吃的有些厌了,”云天晓慵懒地说:“早些时候严凝出的主意,继川尝尝看。”

    超勇将军不情不愿地端起来呷了一口,眉目渐渐舒展,眯起眼睛,长长了舒了口气:“王爷,末将是喜欢吃这这口。”

    又抿了一口,坦然道:“末将年轻时,策马啸东风,渴了,抄起粗瓷大碗,灌一气解暑。后来,官职做的高了,也学着京城的大人物们,托人买些明前茶、雨前茶,什么玉屏泉水最轻,最宜煮茶。现在,两鬓已霜,再大的苦,也吃的下,过后还能咂摸出甜滋味来。”

    “你方才既然见着他了,”云天晓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看他的模样,像是合心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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