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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喑啼风雨晦(八)

    安顿好后,整整一下午,元赫都与如鸢在露华园里叙话,其间萧云淮又再出门公务,楚逸之索性自己同昆玦对弈,二人一起心照不宣地听着旁边那二人叙话。

    二人说了许多,如鸢问起他是怎么一路来的元安,路上可曾遇到险境,又是怎么逃脱的,又到这几年里过的可还好,元家二老怎么样,教他二人读书的周老先生可还安好......诸如此类。

    元赫也问她,自离了边关后去了些什么地方,有没有见识过他二人从前只在书中见识过的景象,吃过多少苦,认识了多少人......

    两个人仿佛回到儿时模样,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

    楚逸之默然地听着,便知二人小时候该有多好,尤其是元赫,比他更有一个兄长的模样。

    待到申时刚过,萧云淮回了王府,众人便动身出门,午时萧云淮便已定下,今夜要去元安一绝的琅华堂替元赫接风洗尘。

    天际泛起些暮色,一日的光景将欲沉入烟波浩渺的骊川江水,元安城里华灯初上,繁华渐起。

    一行人在去往琅华堂的路上左瞧右逛,如鸢又如地头蛇一般地给元赫说着各处的新鲜,她没想到的是,今日元赫来便罢了,走在街上时,竟又撞见了赵庭芝。

    二人在摊前挑泥人,元赫从架子上抽出一个穿着青纱海/棠裙还笑着的小女童瞧了瞧,当时便道:“这个像你,小时候你也穿过这样的裙子,梳着这样的发髻,笑起来的样子也跟你一模一样。”

    那小女童眼似月牙弯弯,笑眯成一条缝,身上穿的青纱海/棠裙跟如鸢幼时阿娘做给她的一件裙子真的很像,发式也是一样。

    她正惊喜地点点头,不想元赫都还记得,也就是这时,赵庭芝先是从人群中瞧见了昆玦,紧跟着便瞧见了她。

    一别数日,如鸢哪里想到,会在元安的街头碰上他,此前还在凤阳时,赵庭芝的确说过不日便要来元安打理他家在元安的铺面。

    赵庭芝本是出来散心走走,他原已经到元安四五日了,到的那日便问了自家的几间客栈,却说如鸢跟昆玦都不曾上门,而他又不知邀如鸢二人前来元安的朋友家住何处,自也无法上门拜访,想着此番恐是见不着了,哪知正这般以为,却又刚好在街上相逢,且她身边还跟着这般多朋友。

    如鸢一番介绍后,萧云淮听闻他便是邀如鸢二人在凤阳住了一段时日的朋友,当即便爽朗地也邀他一同前去琅华堂。

    他开口时,只是自称自己是如鸢的朋友,赵庭芝当即便也明白了,他便是邀如鸢前来元安的那位朋友。

    元赫本有些惊讶于萧云淮未同眼前人径直说明身份,不过这位淮王从来性情疏阔,大抵是不想以尊贵身份会友,叫人一来就心生敬畏,想来也是因着如鸢的缘故,便也不奇怪了。

    如鸢更是欢喜,她此前就想过若是与赵庭芝一道来元安,便定要把萧云淮介绍给他认识,如此,本还不好意思初见面就赴人宴席的赵庭芝便也点点头,温谦有礼地答应了。

    ......

    一去琅华堂,凌秋已经候在阁外。

    赵庭芝没有想到萧云淮竟然订到了元安最负盛名的琅华宴,也没有想到,订的位置还是在楼阁的最高处,需知琅华堂顶层停风阁的位置,纵是非富即贵都不一定能订到。

    如鸢还没有见过这样流水的宴席,一张约摸三尺宽七尺长颇为厚实的檀木桌横陈中间,桌面中间凿空,水渠贯穿,青石点缀,仿若溪岸,又有惟妙惟肖的绢丝莲花饰于岸边,点睛一般增添了不少风雅意趣。

    她从前虽也听说过流水宴,却从未真的亲眼见过,方才听萧云淮说,这一场宴席足要上够四十八道菜品。

    入座时,如鸢本要如往常一样,坐在昆玦身侧,但却被楚逸之拉住:“我有话跟你说,今日你跟我坐。”说着就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好在昆玦也没说什么,如鸢便请赵庭芝坐到了她原本的座位上去,她则夹在楚逸之跟元赫中间。

    等开了席面,这传闻中的琅华宴果然精致,上的全是些如鸢没见过的菜式,萧云淮同她介绍了几样,什么水晶明肚、单笼金乳酥、金银夹花平截,金汤绣丸又并光明虾炙......不一而足,尤其以升平炙为主的几道招牌菜,更可同宫里的御膳相比。

    如鸢惊叹:“今日真是托了元赫哥的福!”

    楚逸之笑着一语道破玄机:“看似是托了元家哥的福,但说到底,实际却是沾了你的光。”

    如鸢不解,含着筷子:“怎的是沾了我的光?先生你又揶揄我!”

    “这怎么是揶揄你呢?要不是你,咱们淮王殿下想着这琅华流水宴的四十八道菜你必定无一不喜,不然怎会把宴席设到这里来?”

    楚逸之微地挑眉,如鸢气鼓鼓,他这分明是在说她好吃!

    旁人看着两兄妹斗嘴着实有趣,元赫不住地笑,赵庭芝却蓦地愣神:“淮王......殿下?”

    他愣怔着喃喃,萧云淮顿了顿,接过话:“适才见赵公子与如鸢本为好友,本是偶然撞见,想着唐突相邀,赵公子恐不肯来,故而先以朋友之礼邀之,不过朋友之间吃酒叙话,赵公子不必拘束,只管吃酒便是。”

    他并未直接应承自己的身份,然则句句都答了赵庭芝的疑问,谦和且周到。

    赵庭芝内心怦怦,迅速回过神,怪不得方才初见眼前人便觉他气度华贵、精耀不凡,又怪不得他能订到琅华堂寻常富贵人家都订不到的最好的位置。

    正要起身行礼,却被萧云淮赶在他起身前便先开口道:“开席的时候就说过了,本王的宴席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陌路相识,满堂皆为友人,便只管逍遥自在。若是赵公子要见礼,那咱们此刻都得重新起身互相郑重些地招呼行礼了,那这饭......恐怕也别吃了。”说罢便爽朗地笑了。

    赵庭芝愣住,他如论如何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不过随意上了个街,竟然就这般结识了当朝皇子。

    他何德何能,能坐上皇子的席面,不过一介最是上不得台面的商贾。

    可萧云淮待他,始终明朗含笑,神情温厚。

    蹙眉间,赵庭芝内心犹扑通不停,他略略回转目光看向如鸢,如鸢含笑示意他自在随性便是。

    如此,赵庭芝也不再拘泥于身份地位,又再坐下,他只不知,如鸢既为淮王友人,又怎会屈居于昆玦身边,做了他的仆从......

    对于昆玦的身份,他忽地愣了愣。

    虽是流水宴,不过萧云淮还是屏退了琅华堂的丫鬟,只让凌秋守在门口,隔段时间传唤上菜撤菜便是。

    “对了元家小哥,你跟如鸢缘何一个叫元小赫,一个叫楚小二?这元小赫我能理解,但楚小二是什么个缘故?玉阙关楚家不是就她一个独女吗?”

    楚逸之今日听了一下午如鸢跟元赫的叙话,一直听着元赫叫她做楚小二,早就想问一问其中的由来。

    旁人都把视线投了过来,要解释起这桩事,元赫却微地有些赧然,同如鸢相视着笑了笑,才开口道:“玉阙楚家的确就她一个独女,幼时起,我两在一块儿,她本也不叫我做元小赫,叫我做元哥哥的。”

    “那时候我们两都年幼,如鸢那时还很瘦小,都在那条街上玩,她被别的小孩欺负了都是我护着她,可是女孩子长得快一些,且她又自幼习武,很快个子就高过了我,到了八岁时就没人能再欺负得了她了,倒是我......”

    他顿了顿看向如鸢,如鸢笑着接过话:“元赫哥哥出身书香门第,便有人欺负他文弱,自然就是我替他出头了!”

    她说着得意地扫了扫楚逸之,“本来是老大的元哥哥就成了元小赫,我嘛因着年纪还是比他小一些,小半岁也是小,且做人比较谦逊,也要顾及元赫哥的面子,就做了楚小二,自那以后他就时常偷偷来跟我习武,我这个楚小二跟在他身后,那些大孩子也就不敢欺负他了。”

    元赫也轻轻颔首:“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偷偷跟她学武被楚伯父发现,没想到楚伯父径直问了我爹娘的意见,若我想学的话他可以亲自教授我,我爹娘欢喜得紧,一直知道如鸢在外护着我的事,也想我能学些武艺强身健体,是故我这一身武艺都是如鸢跟楚伯父所授。”

    说到如鸢的阿爹,元赫暗自小心瞥了瞥如鸢,却瞧见如鸢正对上他的目光,她眼中微地隐忍,但始终含笑。

    楚逸之吃了盏酒,眼底掠过几许思虑,“原是如此,你两果真是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

    话头一转,元赫心中也有一疑虑:“说起称呼......为何殿下跟先生都叫楚小二做小宫女?难道她真的做过宫女吗?”

    此问一出,昆玦当即把视线扫了过来。

    初到元安他便疑惑过这个称谓,如鸢却从未同他解释清,她总是讪讪地避开他,他能察觉出,她想避开的事不止这一件。

    但现下既有与她青梅竹马的人问了,倒是正好,他也想知道,想必她此番总要给出个答案。

    如鸢迎着他幽深难琢磨的目光,并不知他心里许多揣量,看了看元赫,只能老实又小心地交待:“是啊,我在宫里待过那么一段时日......”

    元赫略地惊讶,萧云淮接过话:“如鸢在我母妃身边待过段时间。”

    昆玦审量地挑眉,狭睨着眼眸扫过他,目色愈发深邃。

    萧云淮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始终含笑,并不避开。

    恍然间,元赫没有再细问如鸢为何会入宫,只是当即想到萧云淮曾同他说过,如鸢如今恐牵涉朝局中,想来便是因为此间的干系,他眼眸微垂,心底暗添了几分担忧。

    而赵庭芝也没想到如鸢竟还在宫里待过,一时间想到去年她去元安的那回,心间恍惚明白了什么。

    堂上人神色各异,心思又各自不同。

    回过头来,昆玦侧首望向如鸢,幽深的眼眸似漫过深不见底的湖水,从开席到现在他一直未有一言,一直静静地看着她同旁人说笑,此刻却蓦然似明白了什么事,如往常般哂谑地道:“这么说来......你自七夕下山,便是跑到人家跟前做事去了,一去数月,那般荣华富贵地,竟还舍得回来......”

    他边笑,目光忽地一凛。

    此前他为寻她踏遍了天枢,但从未想过她会在皇宫,原是在那般富贵的地方。

    也不知为何,昆玦心底对皇宫有一种本能的厌恶,这种感觉出自哪里他并不知道,但一想到那个地方,还有皇子、宫女这些身份,他本就锋利的眉宇间愈发不自觉变得冰冷。

    “长庚公子你......”

    元赫不解他怎这般语气,当即皱眉。

    如鸢愣了愣,今日方才见面,元赫到现下都还不及十分清楚她与昆玦的关系,不过现下这么好的宴席,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毕竟若是元赫知晓了她典身为奴......

    她心下顿时收紧。

    如鸢正想开口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哪知楚逸之却忽地微狭眼眸,先她一步哂笑着开口道:“元家哥你今日方至,想必殿下虽同你说了如今如鸢身边跟着位公子,但还没有同你好好介绍介绍吧?”

    他嘴角的嘲讽毫不遮掩,如鸢怔然地想扯一扯他,有些话她下来自会跟元赫说,却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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