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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星辰昨夜风(十七)

    不过片刻,疾驰的马车在避开行人繁多的主街后,又从背街穿过两条巷子,跟着到了落花巷。

    方才一到,果然见一家客栈门前已被凑上来看热闹的行人围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除了密密麻麻的人头,却是难以看到人群中间的情况。

    台阶上客栈里的小厮瞧见马车来了,当即便似得了救,连连高声呼喊:“公子来了!”

    闻声,一气势精练的黝黑壮汉听见后跟着从客栈里钻出,此人便是赵家的家丁顾二,打小练过几年功夫,是个有身手的,从前还跟过镖局,后来左腿受了点伤,虽不影响走路,但功夫却是使不大利索了,不过身为家丁寻常对付些人却是足够,赵庭芝为人宽厚待他很是不错,他对赵庭芝亦是再忠心不过。

    马车刚停,如鸢一行人匆匆从车里下来,围观的众人纷纷投过视线,周管家且领赵庭芝在前,人群纷纷让出条道,只后头还跟着如鸢和昆玦,不少女子又都面带笑靥地朝他看去。

    顾二跟着迎了上来,先道声公子,跟着在赵庭芝耳边低声道:“小人已经把家里能带的人全带来了,里头坐着的那个便是陈家管事,这伙人说是来要人,但除却那陈家管事,小人看着其余几人的模样却不像是家丁,都是练过家伙什的,只恐真是来闹事!清流且还在里面抱着柱子不肯撒手,我们也拉不开,只道定要等到公子您来。”

    赵庭芝点点头,旁的也未多说,只先去看看情况。

    他审量的目光扫过客栈门前立着的七八个壮汉,一管事模样衣着稍显华贵却又俗气的中年男人在门内坐着,一见赵庭芝来了,这才起了身。

    再往里便是一个满面皆伤却死死抱着柱子瘫坐在地的少年,身边跟了两个人,将他如何拉也拉不开,少年额上且磕得头破血流,殷红鲜血淌了半张脸,只从眉眼间依稀可见其原本清秀白净的模样。

    刚到门口,那管事模样的男人便迎了上来,正要同赵庭芝见礼,赵庭芝却领着周管家跟顾二径直越过他,看都不带看他一眼,只对身旁的周管家道:“快去医馆把大夫请来。”

    周管家点头应是:“已经去请了孙大夫。”

    而如鸢经过那七八个壮汉身边时,分明敏锐地察觉到这几人穿着虽不显眼,却身手不错,浑身一股草莽流氓的气息,便如顾二所说,不似家丁。

    如鸢瞧了瞧,这几人看着却像是江湖人。

    看来这来拿人的陈家管事铁了心是来闹事的,不知从哪里找了一群打手,想来拿人是假,闹事是真,她兀自笑了笑。

    只是一见她笑,那几个打手当即一脸不悦,一个女子也敢笑话到他们头上,刚要上前,昆玦却朝前踏了一步,仿若泰山般地护在如鸢跟前,目色阴冷如刀,将几人逼退。

    “清流,清流!”

    赵庭芝匆匆到贺清流跟前,眉头紧蹙地唤了几声,忙叫顾二扶住他。

    一直死死抱着柱子不松手的贺清流双眼微阖,血色斑驳的脸上神情恍惚,半失了意识,迷蒙之中,听见熟悉的声音,方才缓缓睁眼,一见是赵庭芝,恍惚双目一瞬明亮,“公,公子,你来啦!”

    “我来了,清流,把手松开吧。”

    赵庭芝轻轻拉过他手臂,贺清流这才顺应地松了手,似是心间绷了许久的气一霎散开,贺清流松手之后整个人便昏死过去,如鸢这才瞧见,他抠住柱子的十指指尖竟已模糊氤血,再一看,柱子上皆是道道划痕,如此模样,实在叫人不忍。

    赵庭芝也瞧见这一幕,眉头愈发沉重,冷着脸对顾二吩咐道:“先把清流带下去休息,留两个人好生照看,再去看看大夫来了没。”

    顾二接过话一点头,当即驮着清流去了后院,那陈家管事一瞧人走了,立马有些着急,本欲伸手拦住,赵庭芝却蓦地起身,温润面庞下目色如刀地迎上他,看得他骇然一瞬便也把话收了回去。

    “这位便是赵庭芝赵公子吧?在下池州秋岭庄陈家管事何荣,此番上门搅扰乃是因奉家主之命,前来赵家追回陈家逃奴,赵公子,多有得罪!”

    很快,陈家管事自恃是上门来挑事拿人的,旋即又恢复了自若的神态,对着赵庭芝抱了个歉礼,却毫无歉意。

    “逃奴?却是不知何管事追逃奴怎会追到我凤阳赵家来?我赵家家中人丁仆役皆在册,没有一个来路不明身份不白之人,这中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纵然事态已经闹成这样,赵庭芝虽脸色阴沉,却犹然沉稳平和地先客气两句,他自是明白,大庭广众之下,不管对方是不是真的来拿人,该走的章程要走,万不能污了贺清流的清白,也不能叫赵家落了口舌是非。

    “呵呵!误会?”

    陈家管事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如鸢在一旁打量他,瞧他穿着一身绸缎,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模样,但暗黄配暗绿当真俗气得紧,虽不是大腹便便却又微微发胖,配上精明嚣张的神态和眉眼悉堆的假笑,一股子俗到头梁顶的虚伪。

    “误会我想是没有,小人我既奉家主之命前来追回逃奴,自也是拿了真凭实据在手中!便不好同赵公子多耽搁,只盼把事情赶紧了结了的好,我也好回去复命。”

    陈家管事边说又看向围观的众人。

    “公子府上,便是这归心居的掌柜,就是三年前从我陈家私逃出去的逃奴——贺清流,当年贺清流私自出逃,我家老爷费却多少人力跟心神,在池州遍寻他不到,却不想竟是逃来了凤阳,还如此了得被赵公子护在门下,做了赵家的掌柜!啧啧,一个逃奴,还偏生有这般造化,真是笑话!”

    “不过幸得我陈家有熟识之人前不久来过凤阳,正好在这归心居住了两日,见着了贺清流,回去后便同我家老爷坦诚相告,今日我带人上门来一瞧,且当真是他!事已至此,虽不知赵公子如何会把陈家逃奴藏在赵家许久,且还让一个逃奴做了客栈掌柜,呵!眼下只要赵公子肯把人还回来,我家老爷大度,或可既往不咎。”

    说罢,陈家管事悠哉悠哉地笑了笑,顺手好整以暇地理了理仪容,瞧着门外看客越来越多,议论纷纷,他那得意模样便好似天下的道理都叫他一个人占尽。

    “陈家管事,你可不要信口雌黄!我家公子——”

    早听得气急至眉须皆颤的周管家开口便要同他理论,然却被赵庭芝按下,只是轻轻同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来。

    “公子,这人根本就是冲着赵家来的,他张口便是赵家窝藏逃奴许久,最后还说着只要公子您肯把人还回去,他便既往不咎,这不是明摆着说咱们赵家不仅窝藏逃奴,还霸占逃奴不肯交人吗?!这么多人看着,万不可让他污了咱们赵家和清流的名声啊!”

    周管家一脸嫌恶地望着那陈家管事,一边对赵庭芝恳切道,然沉稳如赵庭芝,目光流转间他微微颔首,只道:“我明白。”

    如此,周管家也没再说什么,赵庭芝往前一步,看着那陈家管事便道:“何管事,你道你是奉陈家之命前来我凤阳赵家追回逃奴,不过这中间始终有些话没有说明白!”

    “其一,也是最要紧的,清流从前是陈家奴仆不假,不过三年前就已被人赎回了身契,脱离了陈家,也就是说他早就与你们陈家毫不相干,绝非逃奴;其二,他自脱离陈家后一路流落到凤阳无处可去,我才收留了他,又让他留在我赵家做事。”

    “原本我想着,这中间若是有什么误会的话,何管事同我说明了便是,毕竟在下都还没有追究你陈家来我赵家门上要人,却将人浑打得昏死过去!方才这许久,清流满脑袋都是血的样子这么多人可都是看着的,我都还没有到,何管事有理不说,却先把人打一顿,却不知是何道理?”

    赵庭芝眼带锋芒地扫了过去,徐徐一番话,四两拨千斤般,极为细致周到,将其中缘由因果说了个清晰明白,里外看客一听,当即纷纷议论起,只怕陈家是来上门闹事的,哪里是追回逃奴。

    “什么我打的?!他那一脑袋血是他自己磕的,他方才自己对着柜台角就磕了上去,与我有何干系!”

    眼见周围的人都转了风向在议论自己,陈家管事一瞬急了眼,指着赵庭芝脱口争辩,想要撇清干系:“再说了!他贺清流本就是个逃奴!赵公子可不要一面之词信口胡言!他方才那样不就是想畏罪自尽,不想跟我们回去?”

    赵庭芝立时驳他:“他方才那样,难道不是为了自证清白?他若当真是个逃奴,为了性命费尽心思地逃了,缘何眼下又要自尽?”

    “好好好!赵公子真是好口舌,小人我说不过你,你赵家窝藏逃奴不肯交还,还同我来攀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陈家虽不如你赵家家大业大,但一个逃奴,赵公子若真想要,大可同我家老爷说明便是,我家老爷从来大度,若旁人待之以礼便不会不肯,哪似赵公子今日这般,家大业大却还霸着我陈家家奴不肯还人,今日上元佳节,这么多人都看着,赵公子你将我陈家颜面置于何地?!”

    陈家管事实在气急说不过,一霎吹胡子瞪眼,激愤地朝众人示意他的满怀委屈。

    如鸢瞪眼看着他,这不全然一个不讲道理的泼皮无赖,周围又是一阵嘈杂议论,却是连赵庭芝也一并指指点点。

    赵庭芝也看出,这陈家管事浑个没事找事的泼皮户,眉宇紧蹙间正要再开口,然却闻后门门框蓦地一响,跟着冲出来一人。

    “我不是逃奴!公子,我不是逃奴!”

    贺清流苏醒,急急地从后院冲了过来朝那陈家管事喝道。

    眼见他头上还没来得及被大夫包扎好,嘴角一块青红犹还渗着血,目眦欲裂、愤恨至极地看向那陈家管事,身后紧随而来的顾二跟一个小杂役拦他不住,他直指陈家管事就道:“你且休要污蔑赵公子污蔑赵家!我早就不是你陈家家奴了!”

    “诸位乡亲们,三年前我因伺候陈家老爷陈远怀出门踏春时,不小心碎了他一只茶盏,他便在郊外用他惯用的一根铁棍打我,险些打断我一条腿!”

    “后被路过的教书先生邱愠邱老先生看见,老先生不忍见我浑身是血备受如此折磨,才散尽银钱从陈远怀手里替我赎了身,我早就不是你陈家家奴了!你休要在这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信口雌黄污蔑我家公子!”

    话罢一瞬,贺清流立马又转过头来望着赵庭芝,急急道:“公子我不是逃奴,我真的不是逃奴!”

    贺清流且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因着额外能干才做了赵家这间铺子的掌柜,现下因着一番争辩面红耳赤,殷红的眼底愈显凄惶。

    “我知道,我知道,清流你别急,我明白。”

    赵庭芝温和点了点头,没想到他这般冲出,就是为了维护自己跟赵家,正要叫顾二再把他带进去,让大夫速速替他包扎伤口,可那陈家管事一见正主又回来了,哪里还肯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喝道:“好哇!贺清流,你可算是出来了!你个恬不知耻的逃奴,你还好意思说从前!”

    “三年前明明就是你失手碎了老爷最值钱的茶盏,畏惧老爷罚你,便趁踏春的机会悄悄逃走,老爷寻你许久没寻到,原想着你这小畜生定是在山野里喂了野狗,却不想竟跑来了凤阳做了掌柜!”

    “好哇!你好得意啊!赵公子,我本是想着咱们有话好好说,你赵家该把人还来就把人还来,可眼下你主仆二人倒是情深啊,大家都看看!我也不想再同你们饶舌,来啊,大家都来看看!”

    不欲再多费口舌,陈家管事边骂骂咧咧,边扫了众人一圈,随即晃晃悠悠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微黄的契书,转了一圈示意给众人瞧,高声道:“诸位,大家可看好了,这便是逃奴贺清流八年前就同我陈家签订的卖身契,白纸黑字,他亲自签字画押,按过手印,这可作不得假啊诸位!”

    契书方才拿出,陈家管事一瞬底气十足地扫视着众人,更是轻蔑地看了赵庭芝一眼。

    眼瞧着那契书上果然是白纸黑字卖/身契的名目,落的是贺清流的名字,画了押还按了手印,虽说那手印不知是因为契书保存年久的原因有些模糊不清,但贺清流留名的笔迹赵庭芝却是一眼看出,的确是他的字迹。

    贺清流眼睁睁看着他当着面又把那一纸契书拿了出来,情绪当即更为激动,一边落着泪一边双目睖睁地指他道:“那不是我的!我的身契赎回后早就被我烧了!那怎么可能是我的!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假的?贺清流你好好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字迹!是不是你的手印!”

    陈家管事说着又把手里的契书扬了扬,红澄澄的手印盖在上边,贺清流到现下已经哭昏了头,他虽知那明明不是他的契书,但那字迹却的确跟他如出一辙,更何况还有手印盖在上头,教他实在急得面红耳赤却狠咬着牙说不出话。

    一时间,客栈里里外外更是议论纷纷。

    “事已至此,我看你还有什么好辩论!来啊,把贺清流这个逃奴给我带回去!”

    一声令下,陈家管事讥讽地冷笑,抬手一挥便叫身后早已候了半晌的几个壮汉动手。

    那七八个装作家丁的打手齐齐上前,虽不是江湖高手,但练过的底子到底是不一样,个个孔武有力,一下就越过赵家的人把贺清流架起。

    顾二也立马领着人迎了上去,闹闹哄哄,客栈里当即炸开了锅。

    “住手!”

    赵庭芝蓦地厉喝,才叫两边动手的人都停了动作,客栈里也一霎安静。

    “怎么着赵公子?如今卖身契都摆在眼前,您也算亲自过目,还有什么话可说?难道你还想包庇袒护他不成!”

    “倒也是,你赵家家大业大,是这凤阳城里一等一的富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大家今日可都瞧见了啊,赵家仗着自己势大,窝藏逃奴不肯交人,天下竟有这样的道理!不过赵公子,一纸契书已经摆在眼前,今日这人,你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动手!”

    陈家管事又张扬地抬手一挥,然未来得及那几个打手再次有所行动,却闻仓啷一声破空之音,如鸢猝然拔/出凌霄剑横在身前。

    “我看谁敢!”

    一剑祭出,寒光映现,她目色再锋利不过,客栈内霎时安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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