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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星辰昨夜风(十六)

    翌日,正月十五上元节。

    晨时一早如鸢都还未起,赵宅里便已开始忙忙碌碌,准备起今日的家宴,倒是如鸢宿在水云轩里,不晓得外面的热闹。

    等她起身梳洗好后又一如往常候在昆玦门外,待他一声令下,她便老妈子般地进去,又老妈子般地伺候他起床穿衣,便是洗脸的帕子也要递到他手边。

    今日也不知为何,似乎他心情好了许多,脸色也不似素常冷峻,一高兴还奖励了如鸢从今以后晚上也得伺候他脱衣入寝。

    事到如今,如鸢深觉自己真真是沦落了成了粗使的奴婢,跟赵庭芝府中的婢女没有半分区别,且她伺候的人可不比赵庭芝那般好相与,赵庭芝就算对待下人也是从来温和,而昆玦对她,却是半点也分说不得罢了。

    用过早饭后,赵庭芝今日又安排了去瑶清观里看庙会,瑶清观是凤阳城远近闻名的大道观,拜神灵验,斋饭也最是好吃。

    出了门,马车一路驶往城郊,街上人流往来,熙攘繁盛,比前两日更为热闹,不多时也到了城郊半山腰上的瑶清观。

    入了道观后,三人一齐看了道场便又去三清殿拜祭真人,这会儿子门外烧香问卦的人倒是多,殿内却清静了不少,只为首的道长跟几个小童守在殿里。

    大殿之上,三位道家真人法相塑得仙风道骨,慈眉善目地俯视着芸芸众生,如鸢跟赵庭芝皆径直跪下,拜得虔诚,然半晌抬起头来却见昆玦还傻愣愣地站着,不为所动。

    眼观一旁的道长跟道童都还看着,三清真人也还在眼前,如鸢忙拉扯他一把,示意他一同跪下,昆玦却犹傲然直立纹丝不动,甚而极轻蔑地望了三清一眼:“我活了这么久可从未同谁下过跪,就这几个凡夫俗子,也配?”

    话音未落,一旁的道长跟几个小童顿时瞪了过来,如鸢跟赵庭芝也顿时苍白了脸色,便见那眉须皆白的道长气得吹胡子瞪眼,拂尘一甩,面红耳赤地指着昆玦:“你!你!”

    却是急火攻心,半晌都气得说不出话来。

    事已至此,如鸢跟赵庭芝忙对着真人几个叩首,趁着道长还没动手,一道拖着昆玦疾驰如风地驶出殿外。

    出了大殿,如鸢犹好整以暇地瞧了眼里头被一众道童争相搀扶着犹未缓过气的道长,又望了眼供台上慈眉善目的三清真人,心中忙赎罪地道了几句真人莫怪。

    昆玦却犹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对着如鸢眉梢一挑道:“你拜他们做什么?你在我身边若有什么事,你拜我比拜他们来得更有用。”

    “我拜你?”

    如鸢眼珠子都快从眶里蹦出来,眼前人厚颜无耻的程度简直令人咋舌,她如那老道长一样,一口气险些没缓上来。

    “我拜你个——”

    话没说完,他如刀的眼神已经扫了过来,她又立时闭嘴。

    赵庭芝立在一旁摇头笑了笑。

    待确信那道长没有追出来,如鸢心间念及自己双亲,又在此处上了香火,遥祭一二。

    而后三人又在凤阳本地都传一向灵验的老道那儿一人算了一卦,老道算如鸢时道她有大富大贵之命,如鸢直言笑他算走了眼,她如今的境况,可跟大富大贵这四个字这辈子都摸不着边。

    然那老道却说是她将来是得嫁高门贵胄的命数,且那高门贵胄还非是一般的高门贵胄,故而便是大富大贵。

    这般言论换了旁人早欢喜上天了,如鸢却不以为然,更加摇头笑笑,她自己是个什么命,她自己最是清楚。

    跟着又算到赵庭芝,老道道他一生富足安泰,并无太大波澜,只是孤身操持营生须得处处谨慎,最后又多提点他一句,道他姻缘已经出现,且近在眼前。

    此言一出,昆玦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目色如刀地看了他一眼,赵庭芝只得苦笑几声。

    最后轮到昆玦时,却不知他生辰八字,如鸢不知他本也没有这种东西,追着问了老半天他也不肯说,只能硬拉着他,让老道用别的法子随便算一算。

    于是那老道便用龟壳给昆玦信手卜了一卦,然一手翻着易经一手掐着指头,算了老半天却什么也没算出来,只因他实在勘不破昆玦的命数,若是推演,昆玦的命数竟是不由天定,委实把他吓了一跳。

    不过老道盘起颔下雪白长须很快又镇定,想了想定然是自己哪里出错了,这一日便都决定不再用龟壳卜卦。

    昆玦瘪了瘪嘴,总归他自己也不稀得算。

    一应事毕,正至午时,赵庭芝领着如鸢二人正要去斋堂用饭,然方才往后院走了没几步,清幽道观中却接连几声高呼,疾疾地唤着赵庭芝。

    三人停步回首,才见是周管家匆匆跑来。

    原本道观之中供奉真人,清净为上,不该如此无礼高呼,然则周管家眼下从人群中奋力穿梭俱是慌张,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见状,赵庭芝不知怎的,心里忽地一跳。

    周管家自他八岁时便跟在他身边,八岁时正是赵家没了顶梁柱的那年,孤儿寡母无力支撑,周管家便是赵母从老家挑来的心腹,到今跟在赵庭芝身边已有十五年。

    这十多年里周管家侍奉打理赵家无有不周,年岁跟经验都叫他最是周到也最是沉稳,他现下如此慌张,只怕发生的不是什么小事。

    果然,周管家瞧见三人后,迎上来第一句话便是:“公子,出事了!”

    “怎么回事,你且慢慢说。”

    赵庭芝沉稳地看了看周遭,把他拉到一旁僻静处细说。

    三人才知,原是赵家东街落花巷的铺子又有人来闹事。

    一个时辰前,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带着七八个汉子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去了赵家在落花巷的铺子,几个人面生,不曾见过,却说是池州来的,来寻逃奴,张口便道铺子里的掌柜贺清流就是那逃奴,那管事的竟还拿出了身契书来。

    而后那几人逮住贺清流便要拿人,今日又是上元佳节,铺子外看热闹的人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贺清流不从,争辩说早就赎回了身契,他根本不知那人怎么拿出了身契,而那身契又是谁的,可一张嘴哪里说得了一群人。

    随后那些人就说是赵家公子知法犯法窝藏逃奴,说着说着,便成了赵家仗着家大业大窝藏逃奴还不肯放人,几个人有备而来对着围观的人大肆宣扬,贺清流一看那些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辱骂赵家,立马就急了,一头磕在柜台上,当即见了血。

    贺清流哭说他不是逃奴赵家也没有窝藏逃奴,可那管事的带着的几个汉子俱是精壮,不由分说还是要拿他,他自然不肯,便打了起来,眼下已经被打得没有人模样了,都还抱着柱子不肯走......

    周管家已经焦头烂额,急道:“公子你快去看看吧,我怕清流他要被打死了!”

    如鸢惊骇,没有想是这样的大事,怪不得周管家如此着急,甚而眼中满蓄浊泪。

    赵庭芝虽也惊变了脸色,但听罢很快就镇定下,只是清润眉宇却紧紧锁住,对着周管家就道:“快去唤马车,走!”

    说罢,他回过头来看向如鸢跟昆玦,神色凝重间还未开口,如鸢却先他一步:“既是生了事,庭芝兄你也不必想着要将我二人推开,可别忘了,我跟我大哥可是有武功傍身的。你先别急,咱们一起去看看。”

    她早就明白赵庭芝要说什么,但却并不愿听从他的安排,她不仅不愿自己被他摘出去,且听着来者不善,她更没有作壁上观的道理。

    如鸢抬首看向昆玦,昆玦眉梢略挑,也并未有任何异议。

    一瞬,赵庭芝怔了怔,他的确因着事大本不欲牵扯如鸢二人,他既招待了他们,便只管让他们清闲无扰,这本就是赵家的事,便是再难,他也能应对,也自该他独自去应对。

    “别想那么多了,再耽搁下去那位清流小哥就快被人打死了,快走快走!”

    如鸢可不欲耽搁了他这般要紧事,眉宇急蹙地拉着赵庭芝跟昆玦就往山下走。

    方才出了瑶清观,周管家已经备好马车,一行人匆匆上了车,赵庭芝又同他问起更进一步的详尽,如鸢随后问了几句,才知闹这么一桩事的缘由。

    赵家在东街落花巷的铺子归心居的掌柜贺清流,年方十七,本不是凤阳人氏。

    三年前,贺清流本是池州秋岭庄陈家的一个家奴,不堪家主折磨打骂时为人所救,替他赎回了身契,救他的人是一个教书先生,自此便跟在先生身旁。

    然那教书先生救他时已然罹患重病,时日无多,便把身上的所有银钱都拿去赎了他,贺清流才跟了他两个多月,先生便去了。贺清流自此无依,虽非奴仆之身却也再无处可去,一路流落到了凤阳,直到后来遇上了赵庭芝。

    “而今那伙人来了,说是秋岭庄的陈家,凭着身契只管拿着清流打。铺子里的人来报,我便立马让顾二带着家里几个人先去铺子上拦着,别出人命。事情闹这么大,我便立马来请您,只是眼下回说那人手里的确是拿着身契,可清流的身契不是早该没有了吗?难不成咱们真要任他们把清流带走,这可如何是好?”

    马车上,周管家颤巍巍地望着赵庭芝,满目急切,虽说平时都是他老成持重地辅助在赵庭芝左右,而眼下这般大事,他的希望却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你先莫急,你既叫了顾二先带人去拦住,这点做的不错,顾二一向稳妥,有他拦着,清流必不会出大事。身契一事还未有定论,未必就真的是清流的身契。”

    赵庭芝且先安慰了他,沉着目光下,繁多思绪一闪而过。

    “公子您的意思是......?”

    周管家一瞬迟疑,敛了焦急神色,如鸢亦心生疑惑,凝神瞧去。

    “先不说这身契一事到底是有还是没有,不若就先算作那陈家人是真的有。但既然从池州跑这么远来凤阳拿人,本是不必闹成这般场面,他既有契书,大可理直气壮来拿人,便是官府也管不着,既来了,径直与我们赵家说明便是,双方核对了,交人便是,何须这样大的阵仗?”

    “而他们今日前来,却大张旗鼓当街拿人,好似是故意为了让旁人都知道,实在不像大户人家的行事作风,就算是陈家行事高调不管不顾,但却只管拿人,不管同赵家说明事情缘由,当着众人的面当街便说赵家知法犯法窝藏逃奴,到底该说他们是真想要人呢,还是揣着旁的什么心思呢?”

    一番分析,赵庭芝的口气从头到尾都是那般平静沉稳,却一针见血,将事情梳理得擘肌分理,温润外表下足见其心思缜密。

    如鸢心底佩服之余,又没想到原来温谦富贵如他这般,却还是有这么多旁人不知的糟心事,心底不由得叹了叹,果然不论贫富,是人都有各自的难处。

    昆玦扫了扫她,如鸢以为他又要目露讥讽,不想他始终敛却眉梢,深不见底的目色里,竟也流露出对赵庭芝微微的变化,似是觉得他倒也有点东西。

    周管家一听赵庭芝这般说来,随即也回过神,“是啊,今日是上元佳节,正是人多的时候,那伙人早不闹晚不闹,却在此时来闹。若真有契书,只管把理说清了来要人便是,何须这般闹得人尽皆知?莫不然他们只是想......”

    蓦地惊异,周管家对自己心底的猜测不禁有些骇然,他虽未说出,但如鸢旁听间,却也隐约猜到了些,那伙人倘若真的不是想要人的话,那恐怕便是冲着赵家来的。

    周管家皱紧了眉头,道:“这伙人我们从未见过,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到底为何要拿着这样大的事来诬蔑咱们?公子,我只恐怕又是......”

    他的话又没有说尽,如鸢这一回却是猜不出了,自然现下也不好多问,但犹记方才在瑶清观时,周管家张口说的是:落花巷的铺子又有人来闹了。

    这说明这家铺子不止一次有人来闹过,只是听他眼下的语气,似乎好像在揣测此番来闹的幕后之人,或许还是之前同一伙人。

    赵庭芝眉头紧锁,只道:“事已至此,先去看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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