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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星辰昨夜风(十四)

    既已约好了十一立春那日同赵庭芝去凤阳,这几日里,如鸢便拉着昆玦把柳乔镇大街小巷连着周遭的山水都看了遍。

    临行前一日,晨起时,二人照常吃上一碗李云香亲手做的阳春面,因着初见时如鸢带过葱油饼这种东西,昆玦便总是很嫌恶地把面里的葱花都拨出来挑给她,如鸢瞪眼看他挑得耐心,他却不以为然,纵有二三十颗切得极为细碎的葱花,他都能片刻之内悉数挑出,看得李云香跟店小二都呆了眼。

    待用过了早饭,如鸢又拉着昆玦出门去看看早市,给云儿买上两包糕点的同时,又给店里舔些新鲜的肉菜,回来后便帮李云香打打下手,或是得空就用竹条给云儿做两个小玩意儿,这都是从楚逸之那里学来的。

    中午吃过饭便又带着昆玦去镇子附近瞧瞧,行到紫夷山下瞧见一竹林间的旧宅,虽破破烂烂荒芜已久,不过如鸢倒很是钟意其位置清幽,想着日后若是有钱了,便将那处宅院连地一并买下,好好修缮一番。

    只是此般想法不免被昆玦鄙夷地嘲笑,道她痴心妄想,顺带再提醒提醒她莫忘了自己身份。

    虽是如此,如鸢却也不恼,而后下午阳光正好,她便揣着包藕粉糕拉上他到紫夷山半山腰的山坡上躺着。

    眼见都要开春了,山坡上的草地犹枯黄干燥,躺在上面晒晒太阳倒是正合适,如鸢咬着根狗尾巴草十分惬意地躺平,不免又再同昆玦交待几句,此番是他自己应人家赵庭芝相邀,便必得待人家客气些。

    昆玦懒懒地倚躺在枯树上,却反呛:“怎么?我待他不客气,你心疼了?”

    如鸢当时一愣,“我心疼?不是,我心疼什么啊,公子咱做人得讲礼数啊!人家待咱们好,咱们便也待人家好不是?”

    她一直很是不明白,怎么他待李云香都那般有礼周到,怎么待赵庭芝好像全凭自己心意似的,且时常黑着一张脸,好像赵庭芝欠他钱不还。

    “你倒是很把他放在心上!”

    昆玦鄙夷地扫了她一眼,蓦地冷哼,“只怕......你是别有目的吧?”

    “这你都看出来了?”

    如鸢惊讶,也不否认,他虽是随口一说,却也正中她心窝,自她此番非要带他下山,不止是因为带上山的存粮将尽,也的确是有着自己的目的。

    “我就是想带你下山来见见世面,出来见世面,便会结识一些人,俗世便是如此,最重要的是我想让你看看凡人的人情世故。”

    这便是她的目的,是她此番回来后唯一想让他明白的地方。

    “公子你也知道,我本孤身一人,生在边关,没见过什么世面,行走江湖,少是长相聚,多是久别离,是以也没什么朋友好介绍给你认识。但总归来这俗世一遭,无论你我,多认识点人总是没坏处的,你见得多了,也好分辨分辨。”

    如鸢定定地望着他,目色炯直。

    昆玦迎着她的目光,幽深内敛的眼眸略微思忖,却是并不明白如鸢在说些什么,他比她生于这世上早不知多少年,见过的世面更是她难比拟,他实不知自己有什么不好分辨的。

    他自然不会懂,如今的如鸢已然知晓了三百多年前他被宁王萧元璟以及秦婉柔联手欺骗之事。

    如鸢在元昭山时,便左思右想其中的缘故,揣测定然是他长期隐居深山,极少同人打交道,不懂人情世故,也根本没见识过多少人间的虎豹豺狼,才会被人任意欺骗摆弄。

    所以打从元安回来,她便想着不管是昆玦主动还是她又再央求,都一定要连拉带扯地带他下山来凡尘里走一遭,一来俯仰天地,他那般久地困在阴暗中,定然也想好好看看这尘世;二来便是想带他多结识些人,多见识见识凡人的人情世故,叫他从今往后天长日久了,也能够分辨人心。

    往后便再也不会轻易受人蒙骗,似三百多年前那般的事情,往后便也不会再发生了。

    昆玦没有再说话,将目光别过,如鸢也不知他到底明白了没,叹了叹也没追问,总归往后天长日久,她总能让他慢慢明白的。

    ......

    十一立春这日,如鸢二人一早就起身同李云香拜别,李云香独自经营客栈还要照顾云儿,从来忙里忙外,如鸢也心觉不便叨扰她太久,几日已经足够,李云香自是愿她就此长住也是无妨的,但还是随了如鸢,只打点好行囊交与他二人。

    一早,打仙客来过来的马车就已候在云来客栈门外,如鸢不知此行一去得费上多少时日,恐许久都不会回来,马车没行两步便又探出车窗,朝目送的李云香母子二人挥了挥手,她会时常惦念。

    一路上,三人同乘一辆马车,如鸢起先还同两人一直聒噪,后来惯看了沿途山色,不觉间便有些疲累地靠着昆玦睡着了,倒是昆玦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赵庭芝,似是盯梢又似防贼,赵庭芝虽不动声色,心中却连连苦笑。

    待到酉时,马车总算到了凤阳城,休息够了的如鸢又再活了过来,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繁华旖旎的凤阳,直至马车一路行至城东。

    “赵宅?这便是......便是庭芝兄你家了?”

    马车停歇,一行人下了车,如鸢望着一宅院门前高悬的牌匾十分惊诧,虽还未进去,已见高门大院着实气派,院内参天的松柏枝横斜逸,而门前候着的管家见马车来了,立马领着两个家仆迎上来行礼。

    “你家......这么气派?”

    如鸢犹自恍恍惚惚,适才从外围看,就已见赵庭芝家的占地颇宽。

    赵庭芝淡然点点头,解释道:“在下本就是凤阳人氏,家中四处经营客栈,有多处分号,不过柳乔镇那家仙客来向来是我亲力亲为的一间,因着避世的心愿,便也常去柳乔镇上住。不瞒二位,在下在柳乔镇上也有宅子,凤阳城里不少大户人家都喜好在别处买些宅院用来避暑,大多如此,我也不例外。”

    “我......我原以为,原以为你就是柳乔镇的人呢,那日才听你说你家在凤阳。知道你富贵,却也没想到如此富贵,庭芝兄你可真是深藏不露!”

    如鸢实在惊叹不已,她本以为赵庭芝是柳乔镇的人,如李云香一般经营着一间客栈,不曾想是自己井底之蛙,现下倒是愈发觉得赵庭芝富而不骄贵而不舒,难能可贵,昆玦倒是极为不屑地扫了她一眼:“没见过世面?”

    如鸢语塞,她的确没见过什么世面。

    “如鸢你太抬举我了,什么深藏不露,我不过一商贾人家,上不得台面。”

    赵庭芝依旧谦和有礼,边说边招呼了管家上前,“周管家,这便是我邀来家中的贵客,这位是楚如鸢楚姑娘,这位是楚姑娘的兄长长庚公子。如鸢,长庚兄,这是家里的周礼周管家,在我家已有十年之久,最是周到妥帖,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同他吩咐就好。”

    周管家上前恭敬地同如鸢二人见礼,随后让人把几人所带行李都提进屋去,一边迎了如鸢一行人进门。

    而赵庭芝待人接物向来周到,那日同如鸢二人说定后便着人同周管家知会过,让人早早将别院打扫出来,替如鸢二人备好了房间,且安置他们的是最清幽别致的水云轩,因着知晓昆玦的性子,便也不让下人去院子里打扰。

    进了赵家宅院,如鸢方才见识了赵庭芝这桩宅院到底有多大,先是见了前厅,又从正厅路过,而后过了偏厅,从一旁的侧门去了别院,去别院的路上又经过了花园,行了桥过了池塘方才到了水云轩。

    一路走着,赵庭芝边走边同如鸢二人介绍宅院的布局,如鸢听得云里雾里,初来乍到也记不住路,只觉七弯八绕颇为幽深,不愧是高门大院。

    如鸢本以为自己二人初到他府上做客,总该先见一见当家的二老,岂料赵庭芝却道自己的父亲早已身故,自他八岁以来便是由母亲一手抚养长大,他是家中独子,故而早早地就学会了人情世故,而今赵家当家的便是他。

    而赵母年前便回了老家隶阳省亲,他本也要一块儿去的,奈何家中一应繁杂事务太多,料理不尽,便只多遣了人跟随左右。

    如鸢听了这些,倒对赵庭芝又多了些认识,几番接触本以为他是个温和清逸心无挂碍的人,没想到自幼的成长也是殊为不易,不怪乎他会这般温和的好秉性,便是昆玦待他那般不客气,他也不恼不怒,反倒还邀请她二人到府上做客,为人周到又是一颗玲珑心。

    想到这些,如鸢便觉有些愧疚,暗自狠瞪了昆玦一眼,却被他察觉,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瞪他干啥?他打从进了赵家门分明一句话都没说!

    如鸢打心底无奈地叹了叹,待到了水云轩,方见亭台水榭,山石相映,着实清幽别致。

    安顿好住处后,赵庭芝只道路途劳累奔波一日,让二人先行休整歇息,待晚饭时再来唤他二人,本要留两个人伺候,却被昆玦一口回绝了,只要如鸢伺候在身侧。

    赵庭芝也不好多说什么,离开后只吩咐了周管家好生照应。

    正是傍晚黄昏时,半丈红霞烧遍了天。

    如鸢安顿好后到院子里四处转了转,说来赵庭芝给她和昆玦安排的房间着实是好,一应用具跟布置样样讲究,她还没住过这么好的院子。

    未多时,周管家来唤,晚饭已经备好,赵庭芝在观霖阁等候,昆玦只道待他换身衣裳,跟着便来。自然,伺候他换衣这种事便落到了如鸢头上,谁叫她名义是兄妹,实则是奴婢。

    料想从前还没下山时,昆玦虽许多事都使唤如鸢这个奴婢,不过似伺候他更衣这般的事还从未让如鸢做过,如鸢也不知今日怎到了赵家,他便开始这般要求了。

    如鸢把他指名要换的那身凝夜紫的衣裳找出来,又添了件厚实的狐裘,凑到他跟前头也不抬:“公子你把手抬起来。”

    他不抬手臂,她便没法解他腰带。

    昆玦愣了愣,没想到她虽说不上多热络,但也并不害臊,他恍惚地看着相较平素与他的距离,现下如鸢几乎贴他极近,只是垂着头还在想自己的事情。

    从他的角度,如鸢的头颅低昂在他胸膛前,虽没插什么发饰,满首青丝却光泽盈润,他清晰地看见她细密的眼睫在她脸上投下几许阴影,脸上并未如何施加粉黛,今早走得早,她连洗脸都是胡乱抹了一把,李云香帮她涂了些润肤的面脂,眼下柔软轻盈的肌肤落在他眼底仿佛吹弹可破,让人不禁想要伸手验证。

    他一时神情凝滞,缓缓地抬起臂弯,喉间不自觉地咽了咽。

    “公子,我跟你说,待会儿吃饭时你好歹待庭芝兄客气点,我原以为你自己答应了人家,待人家该是变好了,不想今日一路走来,还是这般。方才我闻庭芝兄自幼也是不易,他这般好秉性,公子你可跟人多学着点。”

    如鸢不觉落下一声轻叹,在她抬头的一瞬间,昆玦已经把头撇了过去。

    “学?他有什么好学的?在你眼里,他就一定比我好?!”

    他蓦然回首,目色锋利,神情里仿佛有些不明的怒意。

    “怪不得人家对你随便笑一笑就把你招揽了去!原是觉着,他比我好。”

    如鸢愣住,“我......谁招揽我了?我又哪里说他比你好了?!”

    “他既不比我好,那你为何非要我学他?”

    昆玦字句锋利,步步紧逼,脚下步子也上前半步,几乎要将如鸢压倒。

    她趔趄着往后退了一点,春水潋滟的双眸不停眨巴,“我,我,我那是为了你好!我想你多学学人家,这样对你自己也有好处!”

    “我学他?我学他什么?我学他八面玲珑?学他温和谦冲?学他逗女人的手段一流,把你哄得喜笑颜开?!”

    昆玦逼仄的气势恨不得把如鸢扑压在地上,如鸢窥见他眼中分明的怒意,看来眼前人是以为她在拿他跟赵庭芝作比较,且私心以为赵庭芝比他好。

    如鸢沉沉叹了叹,努力站定身形,只道:“我不是要你学得跟庭芝兄一样八面玲珑,再说了,庭芝兄分明也不是那般风流公子,他是他,你是你,我是想,想要你......”

    话语忽地停滞,她没法去说,她是知晓了三百多年前的事情,想要他学得能真的辨人识物,往后就算她不在他身旁时,也好不轻易受人诓骗,保全他自己。

    “想要我什么?”

    半晌,她都答不出来,昆玦又再逼问了一句。

    “我想要你,我想要你......”

    可如鸢神情恍惚,还是说不出,昆玦却蓦地含笑:“哦?你想要我?”

    察觉到他语气的不对,如鸢当时一愣,这都说到哪里去了?!

    她倏地红了脸,对上昆玦仿佛戏谑的神情,耳根子当时便窜了火一样地烧。

    她哪里看到,不过是因为对上她的目光,昆玦原本正经的嘴角才故意流露出戏谑,但不得不说,听到这句后,他心情的确好了许多。

    似这般的话既然会说,下次就多说点,他不介意。

    如鸢又恼又臊,当即勒紧他的腰身,“我是想公子多跟人家学学待人处事,少来揶揄我!”

    昆玦回过臂弯,并未触碰到如鸢,但停滞的姿势却犹把她拥入怀中。

    “你这是为了他,要勒死我?”

    他扫了扫她的手还搭在他腰间,眉眼倏地凌厉,如鸢愈发皱紧了眉头,急道:“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你!”

    为了你啊,这傻子!

    如鸢几乎急得跺脚,昆玦对上她无比认真的神情,终于怔了怔。

    “为了我?”

    他满首狐疑,又倏地沉了眸光,神情冷峻,“为了我你不妨别再轻易被人招揽,有什么好笑的只管对我笑便是!”

    如鸢两眼翻白,这人果真油盐不进,她简直对牛弹琴,实难跟他解释!

    她松了手便要走开,却又被昆玦伸指一勾便勾住后脖颈,无谓地落下四字:“替我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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