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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喑啼风雨晦(三十三)

    卯时将至,天色将明,紫霄楼台上尚且还在对峙,而两军对阵,门内门外万千将士彻夜待阵,纹丝未动。

    夜风呼啸,拂动火光猎猎,扑朔间照着人的面孔尤为飘忽不定。

    言尽于此,萧云淮并不知萧云澂是否会有所触动,但眼下两军尚且还在对阵,万千将士的性命还握在他手中,局面未到最后一刻时,他都绝不可放松懈怠。

    细思半晌,萧云澂脸上也曾闪过几许惊愕,但他萧云澂到底从来都不是一个犹疑不决之人。

    忽地一声大笑,不过一瞬间心思回拢,他眼中骤然腾起杀意,抬首望向萧云淮,不屑地笑:“纵然如此那又如何?你同我说这些,接下来要如何?要拿着你淮王的身份劝我束手就擒吗?再顶着所谓的兄弟之情在父皇面前替我求情?!”

    “笑话!成王败寇,我既行此路,便知再无可回头之日,纵然父皇心中并非当真没有我母妃跟冯氏一族,既然他当初留下了我性命,缘何又笃定我就没有能力坐上太子之位?我在朝中经营如此多年,你根本不懂朝堂,他缘何就认为你比我更适合嫡位?”

    “父皇的眼里永远只有你,只要有你一日在,我就永远不要想得到太子之位!纵无今日之事,你若坐入主东宫,待他日再登上帝位,你要我如何自处?难道要我在你手底下永远做一个闲散王爷?可笑!我萧云澂凭什么就比不过你?今日谋局已定,我尚且有大妖在手,又有何惧?!”

    话音落下,萧云澂眸光狭睨,风流玉面流露出几许狠戾癫狂。

    “我同你,注定要走不同的路罢了!”

    末了一声冷笑,他目光忽而沉着,睥睨眼前众人,包括被缚得动弹不得的昆玦,运筹帷幄的气势再不需半点掩饰,眉间也显尽了杀意。

    “眼下诸位还是好好想想各自的处境吧,今日之事,也该有个了结了。”

    “你到底还有什么后手!”

    萧云淮也再也按捺不住,惊惶地看向如鸢,面色苍白已久的如鸢跟着回过神。

    萧云澂嘴角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微微侧首,身旁阙清子老道道了声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他微微颔首,深看孟姝烟一眼,便见孟姝烟在不觉间烟眉微蹙。

    未至日出,天色尚且沉眠,风声猎猎一直未曾停歇。

    萧云澂遥遥望着苍穹晦暗,又回首看向昆玦,盈盈笑道:“事已至此,想必昆玦公子心中也定然还在疑惑我到底还要做什么吧?”

    昆玦倚着墙冷哼,他晃悠悠地抬起头,痛楚依旧萦绕在他眉间,一脸不屑。

    萧云澂含笑悠悠踱步至他跟前,居高临下,眉梢微挑,“难道公子就没有想过......我既然是以楚姑娘来胁迫你,为何还要千辛万苦地把姝烟也带来这麓秋山上吗?”

    昆玦愣然,跟着眸光紧促地深望孟姝烟一眼。

    萧云淮几人也都顿时额外凝神,若说引诱妖物挟制妖物萧云澂都已利用如鸢办到了,而这孟姝烟一直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许久,却是不知她到底还有何用处。

    萧云淮深深明白,只怕她的用处才是最要紧的。

    “公子猜不中不要紧,今日一事看起来是公子入了圈套受了限制,且还受了一点皮肉苦,不过若是......本王所谋之事对公子也有绝对的好处呢?”

    萧云澂摇开手中折扇,绝对二字咬得极重,如鸢倏惊不知何解,却见他眼中锋芒一过,意味深长地添了句:“或许昆玦公子就不会再在意这点皮肉伤了......”

    “哦,是吗?”

    昆玦冷冷发笑,他在意的本就不是这点皮肉伤。

    他满面嘲讽:“你究竟还有何种手段不如全都使出来吧,你等到现在,不就是为了让我在天亮之前帮你办成你所谋之事吗?”

    闻言,萧云澂先是愣了愣,紧跟着蓦地放声大笑:“好啊!好啊!不愧是大妖,公子真是好思量,连本王这点心计都看出来了!”

    萧云淮跟楚逸之当即明了,萧云澂这分明是要将妖物全然地掌控在手中,以缚阴索困住他不够,怪不得还要收了他的辟阳珠,这样一到天亮昆玦生死便全然由他拿捏,不管到时是利用如鸢来胁迫他,还是为着保住他自己的性命,他都更有可能殊死一战,生死存亡之境,谁人知道他如何选择?

    而他一旦出手,又有谁人能阻拦如此大妖?

    思绪弥散,凉风如刀攫入心里,萧云淮心中一再收紧,浓烈的担忧爬上眉间。

    “是啊,天亮之前,时辰尚早,本王若放了你痛痛快快地替本王退了淮王这七万大军,届时如何收场本王倒还真有点不放心。不过待时近天明,想必公子为着自己的性命也定会做出正确的抉择,毕竟辟阳珠在本王手上。”

    说完,萧云澂神思松散且风流地笑了,昆玦满目阴冷,音色里却无半点波澜:“那你缘何又说你所谋之事对我也有绝对的好处?”

    萧云澂收了折扇轻拍在手中,“这件事说来是这样,昆玦兄你瞧,你若是个凡人,那我定有一千种法子将你收为己用,将你客客气气地奉为座上宾。可你是个妖物,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一人之力就能退十万精兵,本王便不能以常理待之了不是?故而辟阳珠跟缚阴索都是必要的手段。”

    “不过我这个人虽一向行事不择手段,但却很是公平,既然要公子你替我退敌,我自也当拿东西跟你交换。”

    他一瞬步履站定,深深看向昆玦。

    昆玦犹疑,不解何意,萧云澂微微一笑:“三百多年前,昆玦公子曾因孤身一人灭了天残派满门而被宁王盯上,这也足见公子的本事当真了得,不过本王却不知......公子可有令人起死回生的本事?”

    他这一句道出,昆玦蓦然一愣,眉间更为疑惑。

    如鸢跟萧云淮三人也是怔然,萧云澂将昆玦的疑惑尽收眼底,余光中也似不经意地扫了扫萧云淮几人,道:“我想也是,纵然昆玦兄本事过人,不过也不至于能掌人生死。”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昆玦抬眼望他,似野兽嗅到草丛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幽深如渊的眼眸愈发戒备。

    萧云澂犹然不慌不忙,终于风轻云淡地释道:“这世间有一本叫做《金阙平斗延生簿》的丘郎古书,乃是一本上古奇书,书中载有一秘法可使已故之人重现。先以一将死未死之人入瑞炭火炉中烈火炼化,于人身死而心犹存之际,取得此人将死未死之心,辅以已故之人骨灰三寸,经秘法换入另一活人体内,而后所得之人便是从前已故之人,音容笑貌如同复生,绝无二般!”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云澂话音未落,萧云淮脱口嘶喝着一声惊呼,听着眼前人徐徐论道,他万般思索之际恍然惊觉到什么,心底当即一股恶寒,怪不得从一上这紫霄楼台便看见楼下御龙台上早已摆好丈来宽的瑞炭。

    他睁睁看着萧云澂,眼前人一举一动当真不仅所谋深远,且此等秘法不论真假,听来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我这话的意思还不够清楚吗?”

    萧云澂也骤然回首,一眼锋芒地扫向他。

    萧云淮咬牙仗剑,英气横流的脸上只剩阴寒逼人的杀伐决断。

    萧云澂一笑间跟着又回过头,对昆玦续道:“自那一日昆玦公子见到姝烟时,我便知公子心中还记挂着三百年前的秦柔儿,也的确,凭借秦柔儿的相貌不怪乎公子会对她如此上心,三百多年过去,竟都不曾将她遗忘。”

    他嘴边饶有兴味,语调轻转:“既如此,眼下楚姑娘在,姝烟姑娘也在,我方才所说的秘法......这一切还不明了吗?”

    清润的声音落下,却绵里藏针地露出了锋刃,杀人诛心,直取要害,在场的人无不骇目,连昆玦都惊愣。

    如鸢愕然地望着他,心里却忽似堵了块石头。

    楚逸之更是怒火中烧,戟指怒目,再捺不住胸中愤慨:“萧云澂你放的什么狗屁!那《金阙平斗延生簿》我也有所耳闻,不过是一本记载如何治疗世间罕疾的治病救人的医书,哪有什么让死人复生这般骇人听闻的诡异秘法记载?你为了骗他为你所用,根本就是在信口胡诌,杀人诛心!”

    眼前人要利用妖物便罢了,还妄图搭上如鸢,楚逸之便万万不可能答应。

    而萧云澂略微回过视线只冷冷一笑,他身旁那个白眉长须的阙清子老道立马跳出来接话:“这位公子的眼皮子当真是浅!就拿缚阴索来说,你虽是知晓世间有此奇物,却又不知其有两段,你既又知晓《金阙平斗延生簿》,却不知此书最后一节早已失传,而那失传的一节就在本道手中,记载的就是此等秘中之秘,这大抵也是前人将其从原书中剔除的原因所在。”

    老道针锋相对,跟着从怀里掏出一册古籍扬了扬,书皮上几个烫金大字正为《金阙平斗延生簿》,楚逸之也一时哑口,颇为恼火,怎全天下的秘闻古书都叫这奸猾狡诈的白须老道搜罗了去!

    如此情状,萧云淮的眉头也随之蹙得更紧。

    而萧云澂在这个时候缓缓回头看向如鸢,毕竟她才是最要紧的那个,不管是他的手段还是大妖的决定,都操控着她的生死。

    看着如鸢似乎犹自怔然地未回过神,萧云澂的目色越过她落在晦暗不明的天际,适时地提起一桩事:“昆玦公子对秦柔儿心中的挂念,想必楚姑娘最是知道的吧?那日云鹤楼里,姑娘不是都看到了吗?”

    一刹,他笑得额外风流昳丽。

    昆玦当时愣怔,随即猛地仰首,那日在云鹤楼......

    他竭力想要站起身,旁人都不知他要说些什么,可他才刚稍加用力,早就覆满鲜血的缚阴索立即金光大作,勒到他半起的身子竟生生栽倒下去,血水流得比眼泪还快。

    如鸢浑身惊颤,哪里还忍去看,视线全然地模糊不清。

    是,她知道,她都知道,那日云鹤楼里昆玦与孟姝烟四目相对,眼神交缠不清的样子她都看到了,说的那些,她也都听到。

    “只是姑娘恐怕还不知,昆玦公子消失那几日,除了头两日不知去处,而后一连几日都宿在云鹤楼中,寸步未离。”

    萧云澂回过目光续又接话,清冷的眼神仿佛略带怜悯。

    萧云淮几人顿时惊诧不已,惶惶看向如鸢。

    如鸢拂了拂泪,却再镇定不过,一脸早就知晓的神情。

    尽管察觉到昆玦混乱焦灼的目光,如鸢却没有与之相视,她也遥遥看向天上。

    是啊,她怎不知呢?

    那日不都从孟姝烟的口中亲耳听说了吗。

    那日在孟姝烟说他一连几日都在云鹤楼,问起昆玦心中郁结可曾纾解。

    如鸢便终于明白,三百多年过去,果然他心中还有郁结,想来他也不愿记起,可眼前这张温婉华媚的容颜又怎是那般轻易就能遗忘?

    不怪乎她从前初见孟姝烟时也曾想过,似孟姝烟这般的人,到底要生得怎样惊艳出尘的好儿郎才配得上,原是昆玦这般。

    而眼下,就有一个这样绝佳的机会,能真的再见故人。

    拢回视线,如鸢轻飘地看着昆玦,泪盈于睫,其人仿佛被夜色吞没,摇摇欲坠。

    昆玦赫然爬起,眼神惊惶。

    他很想要解释,但萧云澂所言一字一句却皆是事实,他竭力抬首,视线中,却发现如鸢身形晃了一晃。

    “想必昆玦公子你也明白,以楚姑娘对公子的一番心意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借她如此真心于火中淬炼,换入孟姝烟这副与秦柔儿几乎一模一样的皮囊里,再加上本王如此煞费苦心地替你从皇陵里取来了秦柔儿的尸骸化为骨灰,何愁此事不能成?!”

    萧云澂说着抬了抬手,他身后的阙清子老道随即从宽敞的道袍袖子里提出一只淡青色的玉坛示意给众人看。

    玉坛坛壁剔透,透着火把的亮光隐约可见其中所装的东西已然高出三寸,不必多想,也知那玉坛里装的便如萧云澂所言,是秦柔儿的骨灰。

    萧云淮骇然地瞧着骨灰坛,目色如刃极为凌厉,紧咬牙关:“萧云澂你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三百多年过去,你为了如此计划,竟入了皇陵盗得秦柔儿的尸骸化成骨灰!”

    萧云澂一听便笑了,眉梢轻挑抒了口气,目色中甚而显现出几分万事在握的得意,不过斜睨了萧云淮一眼,跟着对昆玦又道:“你从前不是一直想要秦柔儿真心心爱于你吗?过去不能成的如今便是机会!眼下本王都已将烧制好的瑞炭炭火架在楼下了,想必你方才来的时候也已经发觉。”

    眼见昆玦瘫在地上,眉间隐痛,呼吸愈发粗重,神情却仿若被他说动一般,愈发恍惚。

    “一颗真心加一副几乎一模一样的皮囊,再加之三寸骨灰便能得一个与从前无论脾气秉性都一般无二,且尤为要紧的是还真心心爱于你的人!此等机会千载难逢,一旦失之交臂,往后或是真心难得,或是皮囊难寻,这两个条件无论要达成哪一个都绝非易事,可本王如今都替你寻来了,三百多年了,要想得秦柔儿复活重现,惟有今朝这唯一的机会,昆玦公子难道......就一点儿也不心动吗?”

    萧云澂越说眼中的光便越发灼热,好似期盼秦婉柔复活的人不是昆玦而是他自己一样。

    孟姝烟在他的注视下,也顺势往前轻柔地一站。

    所有人都投过目光,凝神屏息,焦灼地等待。

    也不知为何,如鸢反而觉得平静了许多,她抬头远望,想来这长夜就快要过完。

    昆玦怔然地抬起头。

    他深深地看着说不清是如鸢还是孟姝烟,耳边还萦绕着萧云澂的话,瞳孔涣散,恍然地吐出三个字:“秦婉柔?”

    一瞬,在场的人都怔了怔。

    还是萧云澂最先反应过来,当即仰首大笑:“哈哈哈哈!原来秦柔儿的本名是叫秦婉柔?原来如此!秘史上所载,她倒的确是入了宫后才改了名字,先前的名字叫什么并无记载,果然还是昆玦公子记得清楚又明白!秦婉柔也好,秦柔儿也罢,果然都是公子心底记得的那个人!”

    他锋芒毕露的笑眼中意味深长地扫向萧云淮几人,昆玦此言实在直中他下怀。

    如鸢浑身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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