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

    腊月底的命案,这不论是坊间传谈,或在府衙卷底,都算得一桩大霉头。

    此事一出,黎阳县立即以“鬼祟作乱”为由,请了沁阳山修士子弟前来查探。

    如秋收刈麦一般,那文弱寡妇收去了谈家三十一枚人头。而他们分明已经用锁链困住了手脚、又在脑后坠了石块——

    那本该是所有不贞妇的下场。

    柳青眉,这疯妇偏偏能破开三九天的冰潭水,突然浮上来,双目通红,活像阿鼻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手上的铁链原是束缚的刑具,眼下却成了她行凶的刀斧,所过之处,几乎如吹发削泥。

    没有人能拦住她。

    月上中天,沁阳山弟子方祀握一沓符纸,在苇草丛中坐着,眉头紧锁,手中的影像回看了三遍又三遍。

    “师兄,你不困吗?”

    身后师妹谢芷流小声嘀咕着。不见他回应,撩起佩环上的穗子在他背后轻轻一打。

    “你若是困,就自己回沁阳山。”方祀答道,却是头也不回。

    他与谢芷流共同师从沁阳山的二掌门,师父叶连桢平日里为人宽和,唯独在下山历炼一事上对他们限制颇多。乃至他们此番前来勘察柳青眉一事,也是方祀偷着下山、谢

    芷流执意要跟的。

    谢芷流一撇嘴,小声道:“回去就让师父把你揪走……”

    方祀身子也不给她转过去。却心道:那可不容易。

    他若想走,谁也不能拽着回去。

    谢芷流打了个哈欠,“眼下在这里耗着,也不见得什么进展。除了柳青眉的这点回忆,根本搜不出其他线索。还不如早歇着,明日同张县令交代了再做打算。”

    方祀不语。

    谢芷流其实说的没有错。他们眼下只有这一段记忆,甚至仅有的这段记忆也是残缺不全。

    洞观镜回溯记忆时,必须借由主人生前物品。他们凭借的便是柳青眉遗留的一根发带。回溯的记忆范围能延续到主人失去意识之前,据洞观镜影像的结束时间看,柳青眉的意识是断在了沉潭之时。

    于是,从潭水中爬出并行凶的“柳青眉”,承继的绝不是原先的意识。

    这便有两种推测:或是原先的意识已经彻底消亡,也即柳青眉已死,其尸体为人所操控;或是意识未绝,只是暂被替换,即柳青眉未死,被邪祟或冤魂夺舍附身。

    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需藉由术法,只是——发带上毫无邪祟之气的波动,也无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夫人饰物。

    这便不是单凭借修士术法就能解的难题了。

    “方师兄,”去周边探查的师弟回来禀报,“谈家祠堂内也已经排查,并无术法、灵力的波动痕迹。”

    方祀沉默不语。

    他静坐在水边的青石上,手中的洞观镜中仍是那一段记忆的影像。

    洞观镜中,柳青眉已经跪下了,她的嫂嫂们伸出尖尖的指头指着她,谈家祠堂在雪晴的离桥村外看去,却是昏黑一片。

    心底骤然划过一丝雪亮,方祀突然问道:“血迹呢?”

    “什么?”

    “谈家祠堂内,有无发现血迹?”

    那名弟子一愣,道:“也没有发现血迹。”

    方祀站了起来。

    他当即便道:“这不对。”

    谢芷流一扬眉,提醒道:“谈家三十一口是在各自家中与潭边被杀的,没有血迹落在祠堂中并不奇怪。”

    方祀解释道:“并非如此。”

    从一开始,他们的注意就在柳青眉身上,竟未留意柳青眉一直看着的那个人:贺修维。

    他举过洞观镜,拿给谢芷流与众弟子查看:“这贺修维被家丁押住时分明满身创伤,其中咽部、膝部分明有明显的创裂痕迹,如果说事出之后,无人再进谈家祠堂内洒扫,这近正堂北方的位置,多少该能见一些血渍。”

    几名弟子想了一晌,仍是笃定道:“没有,的确没有见过血迹。”

    谢芷流起身:“那——不睡了,我们现在就去谈家祠堂。”

    —————

    黎阳地处东南,水系旺发,田地平阔。这一带宗祠最盛,谈家虽不是离桥村大户,宗祠却也是黑瓦飞檐,朱户粉墙,一派风光俨然。

    只是人已空了。

    细柳扶墙,梅香幽浮,这在往常看来未尝不是年关好景,但方祀一行人推开院门后,只见月影将四壁纹得惨白,院中空落,隐有冷风轻啸。

    一派死气。

    早间县衙里的书吏领他们来过这里,自昨日事发之后,谈家祠堂一直贴着封条,再没有人进过。

    谈家祠堂共有主厅一间,厢房四室,方祀细细排查一番后,的确是未见滴血。

    背后渐渐爬起一阵森森寒意——岂止是是没有血迹!

    太干净了,近乎纤尘不染。乃至迎着月光,甚至能看清印着灰尘的靴印子。

    祠堂主厅当风,极容易沾灰。方祀在沁阳山中时常洒扫,对于这种家具器物的洁净程度极其敏感:这里的情况绝不是封门一日,无人清洁。

    更何况,事发当日,谈家祠堂中集聚多人,几番踩踏,怎么会一个脚印也没有?

    方祀越想越觉后背生寒。闭了眼,探出灵识。没有灵力波动、没有邪祟痕迹、没有、什么都没有……

    穿堂风过,尖细的梅痕一丝丝拂动进屋,为防水火,这里的屋墙极高——若非修士御气,怎会有人能进来?

    除非,有人一直在墙内。

    屋外,谢芷流忽然喊道:“师兄!”

    他一个箭步跨出门外:“怎么了?”

    谢芷流举着一只茶碗,“这是正堂里案桌上的,半翻着盖子,应当是当时谈老夫人饮的那只,只是——”她将茶盏递过来。

    圆白的细瓷碗盏中,沉淀着乌黑小粒,还未等凑近鼻子,便是扑鼻的苦涩。

    不是茶叶,是药渣。

    方祀接过茶碗,蹙眉一闻,当即道:“这个方子是止血的——”

    谢芷流点头。

    另有弟子接过话:“而且,茶碗是温的,应是有人用过不久……”

    方祀缓缓问道:“贺修维,眼下在哪?”

    无人应答。

    这个问题意义其实不大,在县衙的口中、在往来村人的传言中,贺修维的下落已有了至少三种答案:被柳青眉误杀、自行逃走、被柳青眉带走。

    只是,在眼下,这一问题似乎另又了答案。

    “看那里!”

    谢芷流忽然向墙上一指,众人猛回头,只见一道修长的黑影高挂墙头!

    冷风月下,那人不知已站了多久,双臂悬吊,袖摆间鼓着两挂阴风——不,那几乎不是人,是一具死木傀儡,双目里瞳仁微扩,只是死死盯住方祀!

    那不是贺修维是谁!

    一阵石火嗡鸣,只听得轻微爆裂声响,而后疾迅如流焰飞矢,方祀已是隔空排出一道火符。

    “叮。”

    身侧剑匣嗡鸣,隐有霜流雪意,谢芷流已是飞身御气,寒锋紧随,一剑挑过方祀的符纸飞刺而上!

    可倏忽间,墙头蓦地一空,那人影竟凭空消失在他们十几个修士面前!

    火符烧尽,谢芷流少有剑出不中,当即着恼,向远一眺,剑指西南道:

    “他在那边!追!”

    众弟子纷纷绕墙而出,贺修维竟已倏忽间移出了半里,同高挂在墙头的姿势一样,他又站立在了村东柳树上。

    而每当堪堪追上时,却又是黑影一闪,随即又出现在半里之外!

    没有攻击、不见喜怒,只是永远在半里之外的森森树影下,静静等着他们。

    方祀落在队伍最末,那股寒意从脊骨冲上脑门,已然成了在耳中嗡鸣的凶潮。

    为什么?

    仍是没有灵气的痕迹!

    一个就站在他面前不断地隐现的修士,怎么可能丝毫不留下灵气的痕迹!

    甚至不只是没有灵气,连一丝活人的生气也没有。

    和柳青眉遗留的发带一样,这是一个根本无解的死局!

    “慢着!”

    方祀忽然道恐慌在一瞬间将他狠狠攫住。他仿佛是夜行的马,被一根缰绳猛然勒住后颈——一步,都不能往前了。

    众弟子纷纷回身,等候他的下文。

    他死死盯着那道黑影,无声的夜色里,贺修维仍保持着来时的姿势,站在一片死气的鬼魅里,静静等着他们。

    “我们——”他几乎是咬着牙,“问问师父。”

    ——————

    “你们怎么下的山?”

    传音符那头,叶连桢少有的严厉,一时间,谢芷流一干人静默一片。

    “此事无需再查,回山。”

    叶连桢只是缓缓搁下这么一句话后,再无多言,可方祀知道:此事再无回转余地了。

    沁阳山建派一百三十七年,他的这位师父,叶连桢,是最年轻的一代掌门。

    当今仙山林立,沁阳山以收容江湖术士起家,素来为家学正统一脉不耻,本不被认为是“仙”一列,直到近些年,出了个叶连桢。

    卜者少言,言出必验。他印象中的师父即是如此,少有论评,少有希冀,凡遇决断之处,只是这么缓缓一句定音,往后不再提。

    只是,方祀晃了晃神,又忆起黎阳县长官前来哀求的神色。满户三十一人,无一幸免,这怎能不管?

    方祀面不改色,同那边道:“师父,黎阳县有疯妇杀人一案,疑是有邪祟夺舍,死伤太重,是我应了县衙相邀,带师弟师妹——”

    “你是县衙的人么?”

    “事不关沁阳山,便该不管吗?”

    他们二人一个问得直快,一个答得尖锐。众弟子暗暗屏气,皆是不敢再发一言。

    “师父——”

    一片尴尬中,谢芷流笑嘻嘻地凑上来,“不是什么‘凡间事务’,一个添头而已。是谷梁山那边的弟子有了变故,闹到了黎阳地界里来,我们这才来看一眼。”

    那头静了一瞬,“谷梁山的弟子?”

    谢芷流忙续道:“是。一个还俗成婚的女弟子,昨日被婆家指着说与外男……有染,被沉了潭——”

    “沉潭?”不知为何,那头的声音听起来竟是微微颤抖起来,又问道:“那女弟子,叫什么?”

    “她夫家姓谈,她姓柳——柳什么来着……”

    “柳青眉。”

    “是,是这个名字。”谢芷流旋即一惊,“师父,你怎么算到的?”

    话音未落,传音符却剧烈颤抖起来,一阵灵力波涌,倏忽间冲起火焰!传音符两端联通使用者灵台,如此异变,是叶连桢那边灵台忽受重创!

    方祀面色一白,跨步上前,“师父?”

    他伸手要去抓握,一触即火焰,却留了满手鲜血。

    众弟子一时骇然,忙纷纷围上前来,手忙脚乱间,一叠声唤着“师父”“掌门”。

    没有应答。

    方祀冷汗涔涔,拼命去抚平那张传音符纸,试图从中再唤起一丝灵力。可是沉沉一片,这张传音符如皱纸一张,再不能起一丝回应。

    约莫半刻钟后,那头终于有了应答,却气若游丝,似叹息一般:

    “我明日,下山来找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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