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祸

    腊月二十二,黎阳县刚经一场雪,溪水桥头碎冰未融,眼下正近年关。

    离桥村,谈家祠堂外,乌泱泱站了一片人。

    “谁在那跪着?谈家的三媳妇?”

    “是她,前些日子缠上了外头的男人,被妯娌几个撞破了,状告到老太太那里去,这腊月里的,能不在火头上?”

    “谈老三不是刚没的?她怎么这就……”

    “谁说不是,守孝守三年,谈老三走了这才一年?她倒好,前几天就同外头的男人搭上了线,两人在荒郊庙里搂着,几天都没回来!”

    村人越着脖子向里看,黑洞洞的堂内,跪着一道瘦条的影子。一身素,乌发用白绑带束着,分明还在孝中。

    她面容年轻,眉尾梢泛着深青,生得周正,长眉下挂,却并不显扁平寡薄,弓起一个饱满的月弧,细细一道斜探出眼廓。印在这一张白净的脸上,素净,却又妍丽得不合时宜。

    谈家三媳妇,柳青眉。

    “平日里瞧着,多老实。”

    “到底是年轻媳妇呗,性子太轻飘。”

    “女人么,杨花水性——”

    村人惯来高声宣讲,凑在一处时,便格外热闹。

    柳青眉跪在堂内,她抿了抿唇,地面冰冷坚硬,隔夜的雪水未扫,裹在麻布裙衫外,湿黏得刺骨。她悄悄抬眼,婆婆坐堂上中央,两位媳妇分立两侧,像三尊金刚。

    她很快垂下眼去。

    心里静静想着:“今天是不能去看修维了,他伤势还好么?”

    贺修维是她的师弟,成婚后已一年未见。前两日,她在镇西口的土地庙里见着他,他满身是妖鬼啮咬的痕迹,已是半脚踩进了鬼门关。

    她只是来往送了几趟药草,闲话便传开了。

    人渐渐围了上来,长媳詹氏觎了眼老太太铁青的脸色,小声犹疑道:“阿娘,家丑……”

    “什么‘家丑’!她算是谈家人么!”

    谈老太太猛一拍桌子,案几上茶碗皆是一震。

    一时静默。

    村人没了声响,一时间,神情里却多了几分了然。

    柳青眉的娘家,已经没人了。

    她与谈三是小时定的姻亲,后来八字先生算了她一卦,却说此生“福禄当向山中讨”,柳家爹娘虔诚,立即把她送上谷粱山道观。

    修道清苦,十年却瞬如烟云。这期间,父母出海遇难,山下再无音讯,这门亲事便如海水翻平地,再也没有人提及。

    半年前,谈家三子突发痨疾,郎中诊言“只有半年的活头了”。谈老太太这才记起谷粱山上亲家的孤女,刚好作冲喜留用,这便接回来圆了亲事。

    只可惜,这一冲喜,把新郎倌人冲没了。

    照礼节说,是夫妻的名分,可说到底——没有夫妻之实。

    堂外无声,日头移得高了些,斜斜两方光影偏射进来,却并不暖和。

    “我问你,”

    谈老太太搁下茶盏,声音也冷了一截,“前些日子,你夜夜晚归,是去做了什么?”

    “回——”柳青眉正欲说“阿娘”,瞧了眼堂上几位的脸色,又垂下眼去,“回老太太的话……”

    她说话声气低,细且弱,谈老太太坐在堂上只听得下面嗡嗡一片,忍了一时,突然怒道:

    “尊长面前,怎么回话!”

    柳青眉鬓角的绢花轻轻一颤,头埋得更低了些。

    “儿媳在村口庙里碰着了师弟,身上伤势极重,急着要疗伤,因此回来晚了——”

    “师弟?”

    二房媳妇叶氏笑道:“多亲的关系呢,明天我也去外头,先认个师兄。再认个干儿子……”

    “没有的事。”柳青眉连忙打断,但也只是到此为止了。

    从前在师门,这些话她没听过,一时污水般猛泼下来,竟不知该从哪里辩驳。

    “伤得重?”叶氏一笑,“那的确可怜,难为你从前修道,有仁怀慈心,什么男女大防,在你眼中也都是俗世规矩,不用讲究的。”

    柳青眉默然不语,堂上的话尖锋一样扫下来,她闭眼受着,反正——

    只要这一遭骂完,上头火气消了,下头就可以都散了。

    “柳青眉,你回话。”

    堂上正中,谈老太太森森一句。

    柳青眉无话可回。

    “阿娘,您消消气,”

    詹氏叹一口气,给谈老太太添了茶水,又下堂来,放缓了声音:“既是逢着重病之人,为什么不先回来请郎中呢?你我都是女流一介,那行医的事情岂是能贸然去做的?

    ”

    柳青眉只是低头,并不答话。已经近午时了,这一遭骂完,恐怕得到下午才能去看修维。

    她们三人在堂上,声音似乎隔了很远才传来。她有些目眩,一闭眼,眼前却全然是那日见到贺修维。

    他躺在干草上,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喘气,他睁着眼睛望着房梁,眼珠一转不转。一年未见,她活泼好动的师弟,就几乎已经是个死人了。

    蚊蝇四处纷飞,干草蒸腾出的气味腐朽烘臭,他听到木门响动,艰难地转过脸来,撑着手臂愣愣盯着柳青眉很久,眼泪立刻直往下掉。

    她该去看他了,这一番叫骂,得什么时候才能完……

    “妹妹?妹妹?”

    柳青眉回过神来,一仰头,詹氏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跟前。

    她下意识后缩,詹氏却语调柔和,“三妹,你是不是同你的师弟在镇西口,土地庙里遇着的?”

    柳青眉答:“是。”

    “什么时候?四天前,近午时?”

    “是。”

    “那便对了——”詹氏笑了,继而幽幽道:“今日说的这些话,其实是要给你一个机会,听听你是否愿与我们坦诚些,毕竟,发生的什么,我与二妹都是看见了的。”

    “那日你们庙中私会,我与二妹当时正在窗外,眼见着是你先提着篮子进去,不知喂了他什么药,又慢慢地解了衣裳,去胁迫那男子——”

    话音未落,祠堂外顿时是一片哗然。

    柳青眉突然抬头:

    “大嫂二嫂也只是嘴上说说,再拿不出个凭证了吗。”

    嫁来谈家一年,她惯不与家眷争执。只当是劫海一遭,等百年之后,尘灰俱散,到底是要落得干净的。

    可是她的师弟,她那满身是血的师弟——人到了这个境地,是不该受恶语诽谤的。不论是人前,或是身后,都不行。

    “依凭?”叶氏突然笑了,“柳青眉,这可不是拿不出来!”

    她转身向堂屋里间吩咐:“把人带出来!”

    三两家丁推推搡搡,从里间拖出来一个散发男人。

    柳青眉缓缓直起了身子。

    长发覆面,看不清脸孔。垂挂着的手足修长,却显然还没来得及长成成年男子,身上衣衫撕扯得破碎,裸露出的皮肉上残余着药粉,经家丁一拖动,又是鲜血流脓。

    柳青眉面色煞白,一开口,声线颤抖:

    “你……修维?”

    他怎么会在这里?!

    叶氏笑道:“谷粱山首阳观的大三弟子,贺修维——是这个名字吧?”

    她站在祠堂上,又向外扬高了声音:“让他说——说清楚他们两个,是怎么个‘手足情深’!”

    为首的家丁一把捏住贺修维的下巴,“回话!”

    贺修维的手、足、肩颈上裹着麻绳,这一拖动,地上两道血痕,触目惊心。

    长发缓缓滑向两侧,露出少年男子黑青的脸,颧骨高突,唇色乌紫,后颈以一个极扭曲的角度向前弯曲,俨然不似一个活人了。

    他枯黄的眼珠缓缓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堂下,伸手一指,定格在柳青眉的脸上,气若游丝:

    “是她。”

    叶氏追问:“是她什么?”

    “她……趁着我昏迷,喂了我饭食,又……自己解开的衣衫……”

    他眼中无光,却只盯着柳青眉,一遍、一遍重复着叶氏的指控。

    这几声气息极轻,落在柳青眉耳中却是重重一锥:“修维,你在说什么?”

    她站起身,踉跄几步:“不要这样抓着他,他肩上有伤,你们叫他好好说——”

    “啪!”

    一记铁链抽下,柳青眉立刻跌倒,她撑着地面要再站起,“啪!”又是一记。

    后脑重重一抵,砸在地上,紧接着,众多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哪里是私会,是强害了她的师弟!”

    “师门情谊——果真不是什么一般的情谊。”

    “恬不知耻!”

    这些声音从耳旁刮去,她不知痛痒,只是昂着头,修维呢,她的修维呢。

    为什么你不在谷粱山上,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会被带到谈家……

    但这些已经问不出口了,村人的脚步在她眼前纷纷踩过。头顶三尺处,谈老太太的命令分外缥缈:

    “真是愧对她爹娘!照惯例,送去沉潭!”

    身子一轻,她已被人拎起。

    嗡鸣声中,众人的脸孔重叠在一起,成了白晃晃的光影,潮水般向着耳中、口中灌入,柳青眉扭着脖子,拼命想要回头。

    ——只有贺修维是清晰的,他倒在黑洞洞的谈家祠堂上,眼珠死死盯着她,像两粒萎缩的杏核。

    可是,他分明是在哭!

    “修维你——”

    柳青眉一张口,破冰的撞击声在颅内轰响,血腥弥漫,她已然被按入潭水中。

    滋啦——

    铜镜一闪,画面的回溯停止了。

    腊月二十三,谈家意欲处死柳青眉的次日,夜中子时。

    在柳青眉被沉潭的河水边,月影微微,苇花浮动,风略略一捎,在草木中翻出大片、斑驳的血红色,银亮的雪光在溪水上溜过,泛着铁锈一样的光泽。

    腥味。

    近年关,村中多宰杀牲畜。如今方知,人血与畜血,是一般气味。

    ——但这都不是柳青眉的血。

    几名修士弟子看完了铜镜中的回忆,皆是面色凝重。

    良久,有弟子问:“这是……柳青眉的回忆?”

    “是。”

    “后面她杀伤村人的部分呢?”

    “洞观镜的灵力无法探测了。”

    没有人再说话。

    大多修士门派主张入世帮扶危困,申明公义,这一帮子弟来谈家祠堂勘察,为的也是今天听闻的一桩命案:

    离桥

    村有疯妇柳氏暴起杀人,沉潭不死,谈家满门三十一口,无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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