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把家门锁上,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尖刺女声。
来人穿着一身棕色大衣,抬手将额前的羊毛卷发别到耳后,有几簇发丝被夹进了里面的黑色针织衫。露出菜篮的大葱差点被风吹落,她急忙摆正后,又扶了扶方框眼镜。
是韩桢的母亲。
“姜姨。”江秋朝她点头,“就今天。”
语气不算热络,但也不平淡。只是和对方高亢的情绪相比,难免显得疏远。
许是习惯了她这幅样子,对方完全不介意。看了眼她身后的房子,便握住她的手,热情地说:“上我们家坐坐吧。正好,韩桢这两天也回来了。”
韩桢家就在隔壁。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似乎也足够让姜礼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
“以前就看你们到处跑,一晃都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她仰头看向她,左手环住撑着菜篮的胳膊,长叹口气。
江秋只是微笑,然后道:“您倒是越活越年轻了。”
如果是同别人说这话,大概是因为客套,但这话用在姜礼身上,便是阐述事实。
她的个子不高,长相偏寡淡,和韩桢同款白净的皮肤上多少能看出些细纹,可若不是她自己说,旁人应该很难想象她已经五十多岁。
“还是你会说话。”姜礼开了门,“不过经常和那些孩子们待在一起,心态确实没怎么变。”
姜礼顺手拿出了双拖鞋,放到她面前,“进来吧。”
虽然和韩桢认识了这么多年,但江秋来韩桢家的次数并不多。更多的时候,都是像现在这样,站在门口,等着韩桢出来。
所以要说对什么印象最深,一定是门口的鞋柜上放着的烟灰缸。偶尔飘散出的烟草味无意成了道屏障,断了人踏进去的念头。
不过现在,那个位置已被一只花瓶所取代。
江秋换上拖鞋,扫了眼没人的客厅,跟着姜礼进了厨房。
“韩叔还在店里吗?”
韩桢父亲在镇上开了一家二手店。她和韩桢第一次摸到相机,就是在他的店里。
“没,今天和老张打麻将去了。”姜礼脱下大衣,把东西从篮子里收拾出来。
同样的句子,语气里倒少了当年的那份怨气。
她撕开袋子上的条码,有条不紊地将东西放到冰箱里,还空手给江秋倒了杯水。
餐桌上放着几个杯子,有一个混在其中,明显不是用来喝水的。杯沿的部分缺了一角,是被人砸到地上的痕迹。
江秋认得,那是韩桢用过的杯子。
它被摔在他们家门口,然后滚到了台阶上。
这一片的房子大多门前都附有台阶。只是相比他们家的而言,韩桢似乎更喜欢往她家的跑。
有些时候,哪怕她不在家,他也会自己在那坐着,一脸沉思。
“你爸爸妈妈又吵架了?”
一开始他并不回答,但次数一多,再加上隐隐传来的男女对骂声,江秋自然就能猜到一二。
她默默将红绳子套在手中,完成了翻花绳的第一步,又伸到他面前,“嗯”了声提醒。
韩桢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自觉伸出拇指食指,完成第二步。如果不是他中途编起了蜘蛛网,估计他们还能继续下去一段时间。
他慢悠悠地解着绳子的结,突然说:“还是你好啊,爸妈都不在身边。”
对骂的背景声还在继续,时不时还有东西碎裂的声音。红绳的结被他越缠越紧,江秋也没伸手阻止,就看着他手中胡乱的动作,点了头。
“是啊,还是我好。”
-
“来,吃点水果。”
姜礼解了一袋砂糖橘给江秋,才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江秋缓缓扒着皮,她就托着下巴看她,时不时问问她这些年在国外的情况。她的健谈一如既往,根本不需要人抛出话题,聊天便能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背后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江秋还没回头,就听来人说:“妈,还有饭吗?”
声音沉沉,带着刚睡醒的鼻音。
“你还知道起来啊?”姜礼正对着他,从椅子上站起。锅里的水冒着泡,她往里边下了两捆面。
韩桢的头发乱糟糟的,他抬手顺着翘起的发丝,可本身就是自然卷,几下之后倒也不再管它。
这里坐了个人,他看到了,许是脑子还没开始正常运作,以为是姜礼的哪位朋友,只随意扫了一眼,问了声好,便喝起了水。
“你怎么在这?!”
刚喝下一口,他突然惊呼出声。反射弧绕了一圈终于回来,他就说这侧脸怎么这么熟悉。杯中的水洒出了一点,着急之下,他又呛着了喉咙。
江秋推了推桌上的纸盒,然后将剥好的橘子递向他,“吃吗?”
其实她找韩桢并没有事,只是出于不好拒绝姜礼的热情,才跟来了他们家。不过能把韩桢吓一跳,倒也稀奇。毕竟小时候的他,大部分时间就像个木头桩子,做什么都淡淡的。
“人家都在这坐好久了。”姜礼又往里面打了个鸡蛋,“吃了面就带江秋出去逛逛吧,别整天待家里睡觉了。”
韩桢擦掉地上的水渍,撇了撇嘴。
这会儿又开始数落他了。
明明昨天还让他好好休息来着。
他把纸团丢进垃圾桶,才对江秋道:“你再坐会儿。”
虽然说要逛逛,但除了沿着长街吹吹冷风,似乎也没别的选择。
12月初,时间上是接近了年底,可距离过年又还早。被云遮挡着的太阳偶尔露出一点,估计是看到两人被风吹得五官皱在一块,又躲了起来。
“你说我们现在这样干在这吹风,像不像两个傻子?”
江秋双手插着兜,毫不犹豫地回答:“像。”
长街因为整改,早已没了以前的小摊小贩。不远处站着几个人,手里拿着卷尺,来回测量着长度。
“听说过年的时候要搞些活动。”见她疑惑,韩桢便解释,又问:“要去看看吗?”
江秋摇头,只有个台子,也没什么好看的。
长街的尽头,是一块篮球场。以前是块空地,小的时候,他们偶尔会在这里踢球。
“你的那颗球还在吗?”
韩桢有颗明星签名足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上面到底签着谁的名字。光知道那是个明星,就够了。
“你帮我捡回来那颗?还在床头柜旁边放着。”
他刚说完,球场内突然响起一声:“小心!”
尾音都还没消失,一颗篮球就直直飞了过来。
好在只是从他们面前穿过。
“罪魁祸首”朝他们小跑来,双手合十,似乎是要让他们帮忙传回来。
韩桢捡起不远处的球,但没有传给那个少年,而是轻轻一跃,直接投进了篮筐。
“看来这边也得加个铁网。”
江秋:“……”
另一侧的铁网外,有一座仓库。废弃了很多年,大人为了避免孩子们靠近,编了很多唬人的故事,比如到了夜间就会传出动物的嘶吼声,比如里面有鬼出没。
在还没有铁网的时候,他们曾把球踢进去过。那时韩桢只犹豫了几秒,便放弃了进去找的想法。
“算了,回家吧。”
他穿上外套,见江秋还望着那个仓库,又补了句:“走吧。”
“你先回去吧,我去买点东西。”江秋这么说。
他也不深究,应了声“好吧”,就先离开了。
江秋其实对那个仓库好奇很久了。只是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听从大人的话,远离那里。
如果最后把球踢飞的那一脚不是她干的话。
仓库的外观江秋见了很多次,里面的构造还是第一次见。门边堆着许多纸箱,一路延伸到深处的大型器械边上。这扇门似乎只能从外边打开,进去前,江秋在附近找了块砖头,将铁门抵住。
里边比她想象中要大。除了纸箱,还有一些铁架的拆卸物,横七竖八地摆着。走了几步,脚下忽地打滑,抬脚一看,居然是颗螺丝钉。
天有些暗了,江秋循着球砸进来的口子,小步迈着。
找到了!
球就落在边上的纸箱里。她刚把球从纸箱里拿出,突然,狂风大作。在她没来得及反应前,“乓”地一声,铁门连带着砖头一并被吹了进来。
完蛋了。
江秋急忙跑向门边推了推,回应她的,只有风无情地锤门声。
仅存的光线也被没收,江秋环顾了下四周,寻思在仓库里找寻另外的出口,可想到那些螺丝钉,又不敢贸然走动。
球砸进来的口子太高,而且从大小来看,应该也不够她钻出去。奶奶今天本就回来得晚,就这么等着别人来也不现实。
像手中被她的五指按到凹陷的球,江秋有些泄气。
“救命!”
江秋用力拍着铁门,除了呼救,暂时也想不到别的法子。黑暗中的大型器械悬臂好似龇嘴獠牙的深渊巨兽,“滋啦”一声,便血染四方,只留她举手投诚。
仓库里亮起了红光。
短短几秒,以前看过的惊悚电影片段疯狂在脑中闪回。冷冻室里的刺骨寒温倏地从背脊窜过,耳边隐隐响起电锯声,像是谁在耐心地用指甲划着玻璃,江秋下意识提了口气。
她得赶紧离开这。
既然进来的门出不去,那就一定有能从里面打开的门。她觉得她或许应该庆幸,至少她可以看清脚下的路了。江秋一路走到深处,果真在右排的器械后方发现了扇门。
只可惜,上着锁。
就算她想把锁撬开,但这仓库里好像也没有能派上用场的铁丝。
砖头!
江秋猛回头跑向入口,捡起一并被吹进来的砖头,又回到锁处。
干脆砸了吧。
这种想法一旦产生,便没了其他想法填充的空间。抬起的手只停顿了一秒,就毫不留情朝锁头砸去。
“你怎么在这?”
门外,站着一脸错愕的韩桢。他的脖子空空的,许是出门着急便忘了戴围巾。
“我看你一直没回来……”
他刚来到这边,就听里边传来了砸东西声。
“给,差点被关在里面了。”江秋把球递给他,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里面还挺吓人的。”
韩桢只看了球一眼,便开始打量她:“你没事吧?”
语气虽然平静,但声音低低,江秋听出来他生气了。他刚刚错愕的表情早已不见,一双眼睛盯着她,似乎是在责备她的鲁莽冲动。
江秋有些害怕他这样子,赶紧从他身边绕过。
“没事,走吧,回去了。”
她含糊地说着,没敢回头,只听跟在她身后的步子迈得缓慢又沉重,她不自觉加重了手心的力道。
手心一刺,她摊开手,刚刚被她砸开的锁已在掌心压出了印子。
看来在回去之前,她真的得先去五金店买点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