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就像小刘说的,周津渡最近是真的很忙。

    在江秋对他的话回过味后没几天,他又出差了。

    宛如疾驰而过的凛冽寒风,日子仿佛也被按下了加速键。

    立冬都快过去一个月,但直到这几天温度才开始骤降。寒潮来袭,楼下偶尔经过的那位步伐痞气的破洞裤小哥,也终于瑟缩着换上了棉衣。

    江秋倒吸着气收了衣服,迅速关上阳台门回到屋内。

    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雪。

    叠衣服的时候,茶几上的手机突然一震。锁屏不显示内容,但备注名却让江秋停下了手中动作。

    周总。

    自从把话说开之后,周津渡大概是想给她充分的考虑时间,所以这些天除公事之外,他们倒没再有联络。

    像是一夜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只不过偶尔还是能感受到些许不同。

    江秋解锁屏幕,点开对话界面。

    [这几天天冷了不少,注意多添点衣服,别着凉了。]

    他的话好像变多了一点。

    如果是以前,大概会是精简版:[注意保暖,小心着凉。]

    这种细微的语气变化或许是他表达态度的方式。

    江秋想起了几日前与林岚的通话。

    她其实不想去打扰林岚,她也习惯自己处理事情,但她那时实在需要一个人来倾诉。

    听过她的描述后,林岚好像没有江秋想象中的惊讶,反而有些冷静地问她:“你怎么想?”

    “我想不到他喜欢我的契机。”

    她和周津渡之间的交流大多都点到为止。这份喜欢从何而来,又从哪开始,她一律不知。

    听她这么说,林岚没有顺着她的话题,而是带着探究意味地问:“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喜欢你的原因?”

    “这不重要吗?”

    “重要。但在此之前,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吧?”

    见她在这些边缘问题上纠结,林岚忍不住问了个关键点。

    “江秋,你喜欢他吗?”

    林岚的声音很轻。哪怕看不到她的脸,也能想象得到她微微睁大双眼,好奇看向她的样子。

    “如果不喜欢,比起思考这些,第一反应不应该是拒绝吗?”

    一语中的。

    而江秋突然没了声。

    林岚说完微微抿着唇等待对面的回答。但这个问题可能真的难住了江秋,沉默之余她连呼吸的节奏都乱了。

    她不答,她也不催。倒也没再点击面前暂停了的剧,只是滑动屏幕去看底下的评论。

    好一会儿,才听江秋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我不知道。”

    林岚:“……”

    凭借对江秋的了解,林岚对她的回答本就没抱什么期望,但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没关系,不出意外的话,他接下来应该会主动追你,向你示好。到时候你再好好感受下吧。”她的尾音上扬,透着好戏开幕前的期待。

    还有一丝不正经。

    又听那边传来的开门声,以及沈易洲为了不打扰她们刻意放低的声音。江秋也就“嗯”了声,草草挂了电话。

    -

    去往老房子的那条路从前年开始翻修。

    以前三个小时打底的路程,现在在专线的基础上加快了行速,一个半小时就能到达。

    “水聚”是个小站,列车停靠时间很短。

    江秋从车上下来没一会儿,便听列车关门提示音响起。在关门前,见谁托着箱子飞奔着蹿了进去。

    尾部车厢下来的人还未走到电梯的那头,列车就已驶出站台。带起的风从领口处钻进衣服里,江秋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还是这里的风更刺骨些。

    沥云镇。

    十年的时间对城市来说兴许不会有太大变动,可对于小镇来说,虽谈不上今非昔比,但从道路修缮和高楼与娱乐设施的加建来看,也确实有了稳步的发展。

    从前在五金店和烧烤店中间夹缝生存的那家花店,如今已扩成了独立宽敞的店铺。

    江秋绕开门口井然有序的花架,推开玻璃门。

    “要买点什么?”

    “能帮我包两束山茶花吗?”

    今天的天气实在算不得好,通往墓地的上坡路因为阴风,走得更费力了些。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在奶奶的忌日。

    江秋对爷爷的印象并不深。只是听说她在出牙期的时候,很喜欢抱着他的头啃。

    等她再大一点,爷爷就过世了。

    “要为逝者的离去感到悲伤。”

    那时的她对这件事懵懂不知,直到后来她再在门前骑着小车转圈时,才发现以前坐在台阶上看她的人不见了。

    少了个观众,似乎连骑车都缺了份劲。台阶上空荡荡的,她的心也空荡荡的。

    她想,他明天也许会来吧。

    后天来也没关系的。

    大后天……也不是不可以。虽然她好像要去上幼儿园了。

    可是他就是再没出现过了,所以她也不喜欢骑车了。

    她再长大一点,才在课堂上学到了这个现象,叫做“死亡”。

    而死亡就是,除了靠照片和回忆缅怀,她再没办法看到那个人了。

    但她其实一直没能忘记爷爷离世的日期。因为后来听奶奶念叨了很多年,那和奶奶这辈子收到第一朵花,是同一天。

    爷爷奶奶的爱情始于相亲。双方出身都不富裕,只求安稳过日子。爷爷年轻时入了伍,从部队回来的那天,他小心翼翼地从绿色包里拿出了一叠报纸。

    报纸里,包着一支山茶花。

    江秋蹲下身子,将手中的花束放在两块墓碑前。

    “……”

    爷爷奶奶。

    江秋伸手轻抚着上边的照片。

    爷爷的照片是黑白的,奶奶的则为彩色。墓碑虽然相邻,但相差的几十厘米却足足走了6、7亿秒。

    那是二十多年的光阴。

    江秋有很多话想对他们说,但思来想去,又觉得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没什么好说。

    风拖拽着她的发丝往天上跑,她伸手按下。趁着风的呼啸,她低声呢喃了句:“我过得很好。”

    今天并非什么节假日,天气又糟,直到接近正午,才陆续有人前来。

    有人从江秋身后经过,见她只是环着膝盖蹲在那,既不说话又没什么动作。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只是一瞥,便开始忙活自己的事。

    叽叽喳喳的孩童声在附近响起,偶尔尖刺的笑声刺激着交感神经。他有些烦躁地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却发现那个女生依旧沉浸地盯着她眼前的墓碑一言不发,丝毫不受影响。

    要是她摆在墓碑前的不是花束而是别的什么,他可能会怀疑,她是在通灵。

    许久,才终于见她站起。身形有些摇晃,稳住身子后又看她微微跺了跺脚。

    他猜,她应该是腿麻了。

    -

    老房子的门前长着两棵樟树。

    四季常青,就没见它们掉光过叶子。

    这会儿沙沙作响,像是在同她说:“欢迎回家。”

    江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南方的冬天,室内要比室外阴冷。从一楼上到二楼,寒气就入侵到了毛衣里。

    二楼的客厅和她去年离开前几乎无异,只是肉眼可见的落了层灰。

    江秋推开厕所的门,想接点水清洗。拧开水龙头时才记起,早已没人会交水电费。

    书房的墙上,贴着她小时候很喜欢的某部动画片的海报。时间太久,有几张已开了胶,露出的双面胶条泛了黄。

    江秋拉开抽屉,边角卷起的课本上放着一沓照片。

    全是她在出国之后拍给奶奶看的。只是在奶奶过世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奶奶每次都会把这些下载打印,细心保存。

    奶奶离世是在春天,江秋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江秋其实是个很容易被触动的人。在别人的葬礼上,哪怕她与逝者无任何交集,看到亲属落泪时,她也难免有些压抑。

    可是那天,当她看到奶奶躺在棺椁里的时候,她却并没有哭。

    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只是静静地望着那张“熟睡”的脸,那让她回想起无数个小时候。

    奶奶总是午睡,而她总不。

    她会在有人按门铃时,噌噌地跑进房间把奶奶拍醒,奶奶就会“腾”地从床上蹦起,惹得她咯咯笑。

    那天门铃又响起了好多次,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她凹陷的脸颊。

    有人来了,你醒一醒好不好。

    “节哀。”

    那几天大家都这么对她说。

    偶尔也会掺杂一些闲言碎语,说她太过平静,怎么一点眼泪都不掉。她没理,只是按着流程一步一步走。

    下葬后的那天晚上,她在阳台的摇椅上坐了一宿。

    老房子的隔音一点也不好,楼下人经过的声音在夜晚尤为清晰。还有猫叫声,叫得人心里发毛。

    “去睡吧。”父亲和她说。

    她摇头,说她不困。父亲便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然后沉默。她也不语,他们本就没什么话可说。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刚把火点上,还没吸上一口,又立刻掐掉,快得她还没来得及皱眉。

    后半夜有些凉了,父亲便起身回屋里拿了件外套。把衣服敞开,作势要给她披上,又像是想到什么愣了一秒,直接把衣服塞进了她的怀中。

    那是江秋印象中和父亲单独待过最久的一次了。

    她不知道父亲在想些什么。也许他们想的是不同的事,也许他们想的是同一个人。

    后来天亮了。

    那天她才发现,天亮是一瞬间的,黑夜说没就没了。

    远处依旧隐隐传来回收废品的吆喝声。可记忆中的鸡鸣,鸭叫,犬吠,统统没有了。

    其实很多年前就已经没有了,只是这一次,她连熟悉的人声都听不到了。

    江秋从摇椅上站起,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可能真的困了吧,她深深打了个哈欠。

    她能感受到父亲的视线,但她只希望父亲是觉得她在伤春悲秋。

    “怎么了?”像是应和她喉咙发出的细碎呜咽,父亲问她的声音带着沙哑。

    江秋只是摇头,然后直勾勾地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

    摇椅的晃动一点点停下,那天的清晨同样刮着微风,江秋对着太阳,哭掉了这辈子最多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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