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津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人群中耀眼的个体，是别人眼中年轻有为的代表。
但于江秋而言，她第一次发觉他与一般人不同，其实是因为她刚进公司不久时发生的那件事。
那会儿带她的人是老赵。为人严厉，脾气暴躁。江秋作为新员工，当初也免不了挨训。
但老赵人不坏，只是说话从来不和气，也鲜少听他夸过谁。
那时分派给他们组的一个项目，在审查环节出了错误。追查下来，发现是组里负责资金申报的小许疏忽大意犯下的问题。
周津渡审问他们的时候，江秋作为组里成员也在场。
小许本要主动认错，却被老赵抢了先。
说主要原因还是他监管不力，才会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以他这些年的经验，就不该出现这样的纰漏，这是他的失职。
那时江秋以为周津渡会发火，像很多人那样，先把情绪宣泄了再来处理问题。
可是他没有。
虽然表情严肃，但并不是因为怒火堆积，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然后他站了起来，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来一下我的办公室。”
走出一步，又回头看向小许，“你们两个。”
虽然周津渡的办公室有一定的隔音效果，但如果里边大声怒吼，外面应该还是可以听得到。
可哪怕江秋伸长了耳朵，也听不见里面的任何声音。
连摔桌子的声音都没有。
不多久，老赵和小许从他办公室走出。看他们的表情，不像是被训了一通，反倒不似进去前那般沉重。
那件事最后公开的说法是：他们两人虽然犯了错，但念在提出了补救的方法，酌情扣除部分薪水。
但听小许说，当时的情况更像是老板想到了解决方案，只是故意让他们说了出来。
那时江秋很好奇，周总就不生气吗？
可能那会儿小许也好奇，所以在周津渡决定他们的处置方式后，下意识问出了声。
那个时候，周津渡只是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回答他：“情绪冲动对解决事情没有任何意义。”
这句话无疑给了江秋当头一棒。
这让她想起了她下定决心回国，并且和岛田敦道别的那天。
她一直觉得，那是她是在极度冷静下做出的决定。
只不过这个决定不见得正确。
但现在看来，或许她所以为的冷静，就是周津渡口中的情绪冲动吧。
冲动到，错把事发突然的思绪冻结，误会成了冷静。
那一刻，江秋竟感到些羞愧。
像是自己一直不愿面对的想法被人无情扒开，就此暴露在阳光下。
亦如此时此刻。
周津渡问她，她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些吗？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就是因为明白了，所以她害怕周津渡对她的些许不同只是她的自作多情。
但事已至此，倒不如向他本人问个清楚。
如果周津渡并没有那种意思，那么她也能及时告诉他，他现在的行为已经越界。
却没想到，他同她告了白。
周津渡的眼睛很好看，是平行四边形的凤眼。这点江秋很早以前就发现了。
而那样一双眼眸里此刻倒映着的，是她。
江秋觉得，她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呆滞，所以周津渡才会忍不住笑了。
她的手腕被他轻轻拉起，江秋本能地握住了他递过来的水杯，接着又听他道：“好好休息。”
说完，他便离开了，只留江秋愣愣地望着门口出神。
从玻璃杯传来的温度一点一点过渡到掌心，顺着刚刚被他牵起的手腕一路攀爬向上。
她的耳朵好像又烫起来了。
-
“你没事吧？你的病还没好吗？”见江秋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舒杏不禁出声道。
这是她今天第三次发呆了。
虽然每次的时间都不长，但对于江秋来说算稀奇事。
像是身体虽然在这，但灵魂却时不时被什么勾去了。
江秋对上舒杏有些担心的眼神，摇了摇头，“我没事。”
现在有事的也不是身体状况。
舒杏微抿着唇长长“嗯”了声，才说：“有需要帮忙的话喊我。”
看样子是真的很在意她生病了却没告诉她这事，江秋发自真心地朝她点头后，她才安心转过身去。
江秋轻敲了几下自己的额头。
距离周津渡和她告白，仅仅过去了一天。
从她来公司的路上开始，她就有些惴惴不安。说白了，她害怕见到周津渡。
她甚至希望那天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梦，那样的话她也不会这般无所适从。
有一瞬间，她荒唐地产生了辞职的想法。可她记得有人对她说过：“逃避是没有结果的。”
但很明显，她现在也没有面对的勇气。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江秋有意为之，接下来的几天，都没再见到周津渡的人影。
舒杏以前和她提过：“小道消息的传播点，不是在茶水间，就是在洗手间。”
之前江秋还没怎么在意，但今天，算是深刻体会到了。
“周总出差了吗？这几天好像都不在公司。”
不知道是谁先把话题从花边新闻那引了过来，江秋刚要打开隔间门的手突然停住。
“嗯，周总这段时间还挺忙的。”
听声音，好像是负责文书的小刘。
“周总什么时候不忙？”有人感慨。
“周总不是什么富二代吗？干嘛这么拼？”
一道些许冷淡的声音插入：“周总不是，他父母是。”
“你怎么知道？”几人的问句重叠。
外面突然没了声，接着又听谁说：“但咱们周总看上去哪像是纨绔子弟啊？”
“谁说有钱人就一定纨绔了？你这是偏见。”
话落，那人好像就被撞了下肩膀。
“不过我听说，周总父母都是从事艺术行业，那周总怎么就从商了？”
“谁说孩子一定要随父母从业了？你这是刻板印象。”
“你有完没完？”
仿佛引起了“公愤”，外面嬉笑打闹着离开了。
一直憋着气的江秋才终于松了口气，这种做贼似的行为还真是不好受。
原来周津渡是真的不在公司。
江秋抬起水龙头，水在她指缝间穿梭，看向镜子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皱起了眉。
有些事情好像不受她控制了。
就算这几天看不到他，她也并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胸口处有些发闷。或许那是她对现在自己的情绪被周津渡一人牵动的烦躁。
其实别说沈易洲，她连周津渡都不了解。
所以她也没想过，他的父母会是从事艺术行业。
江秋从前是有些害怕他的，但这种害怕更多源于对周津渡的敬仰。
她敬仰他身上那股表里如一的纯粹感。
就像他对待工作，他从不需要那些阿谀奉承，曲意逢迎。他所图的，一直都是大家共同完成目标。
仅此而已。
又或是他对人，从他身上感受到的善意不附着任何条件，只是发自真心。
他并非是江秋认识的第一个拥有这种特质的人。上学那会儿，也遇到过这么一个女孩。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一定是“清潭”，足以让人一眼望穿。
那时江秋并未细想过那个女孩性格形成的原因。直到后来有一次等公交车时，江秋偶然见到了那个女孩的父母。
哪怕她们并不熟悉，在得知顺路后，她的父母还是请她上了车。
江秋只在那辆车上呆了二十多分钟。女孩父母言语中偶尔溢出的打情骂俏，还有女孩的插科打诨，又或是对学习及年轻人“早恋”的调侃，这些再自然不过的行为却让江秋感到陌生。
她坐在后座的车窗边，作为一名误入场地的沉默观众。
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真的有书上所说的，父母健在，家庭和睦。只不过她一直处在自己的茧房中。
那是新世界。
她其实并不艳羡那个女孩的生活，只是从客观意义上觉得那样很好。
好到让她，心生畏惧。
江秋不知道周津渡的家庭氛围是否也同那个女孩一样，只是从他提起他母亲时的神态语气来看，他与他母亲的关系应该不差。
电梯的提示音响起，及时停止了江秋的胡思乱想。
人家只是和她告了白，她却从他本人一路想到了他的家庭。
事都还没解决，想得也是够远。
好在，虽然没想好怎么面对他，但至少在周津渡回来之前，她还能有时间短暂逃避一下。
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说了在出差的人，现在却出现在了面前的电梯里。
“不进来吗？”
在江秋考虑找个托词等下一班电梯时，里面的人突然出声道。
偏偏现在在等电梯的只有她一个，江秋想躲都不好意思，还是微微低着头走了进去。
江秋按下楼层键，同以前一样，和他隔开了些距离站好。
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不自觉挺直了脊背。
其实以前和领导同乘一台电梯的时候也会有些尴尬，只不过当时的尴尬与现在的尴尬，好像不是一回事。
“身体好些了吗？”
周津渡问的时候江秋正盯着地面，听他问，她才摇了摇头，“已经没事了。”
他似乎笑了，“那就好。”
然后空气沉默了一秒。
江秋抬头看向显示屏，希望电梯能升得快一点。可那数字一点点地跳动，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度秒如年。
不过见身旁的人似乎并没有提及那天那件事的打算，也就稍稍安了心。
只可惜这心只让她安了几秒钟。
在电梯即将抵达周津渡按下的楼层时，他再次开了口。
“如果那天的事给你造成困扰，我很抱歉。但我是认真的。”
狭小的空间里他声音轻缓。
他侧头注视她。如他所言，他现在看向她的眼神也是认真的。
却是江秋难以招架的。嘴张了好一会儿也只吐出一句：“您……”
“你可以慢慢考虑，不用着急给我回复。”他接着说。
电梯停了。
门打开的同时，他抬了脚。在提示音结束前，又听他柔声补了句话。
“别再称呼“您”了，听着怪老的。”
说完，他大步迈出了电梯，提示音刚好结束。
所有的时机都掐得刚好，仿佛他的一言一行均经过精确计算。
电梯门再度关闭。
江秋松开紧紧握住的手，掌心已冒了些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