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那个男人不见了。”
林小稻看到路边深深的轮胎印痕,猜测应该是鹏子找到村里和投资公司的人过来,将男人带走了,从路边到坡下面,有好几行凌乱的脚印,刚刚好延伸到水沟边,再返回来。
脚印最杂最乱的位置是陌生男人倒下的地方。
她手指合掌挡在额前,耐心又仔细地观察着下面,手指粗细的枝条晃晃悠悠,她身体随之颤悠。
谢鹤云不耐烦地说:“林小稻,你快给我滚下来。”
“这就下来,谢鹤云,我们等会顺路去找鹏子问问情况。”
林小稻蹲在白杨树上,确定好底下情况后,飞快爬上去又从树干上溜下来,像个灵活的小猴子。
本想老老实实走下去,却被爬上树的林小稻抢先一步的谢鹤云站在树下,皱着眉看她,以及她手臂外侧,被树枝戳出来的显眼红痕。
小猴子误解了他的眼神,掌心撑着树干,很洋洋得意地说:“我很厉害吧,想不想学,我可以教你。”
她的臭屁样子要溢出天际,看起来很想让谢鹤云叫她师父。
谢鹤云不动声色扫过一眼她的手,没流血没肿胀,语调沉稳:“谢谢,但是谁和你说我不会爬树的?“
他冷笑着看小矮子:“我和人比赛爬二十来米高的椰子树摘椰子那会,林小稻同学,你应该只会蹲在地上打滚乱爬玩泥巴。”
那是他少年时代,为数不多的叛逆期,被群小孩们用言语一刺便冲动上树,拿下亚军后,立刻被树下的爷爷揪着耳朵带回家。
因为他这一鲁莽的行为,原定的暑假海边之旅当即结束,他被爷爷奶奶打包送回家挨揍。
不过此事,不说也罢。
尤其是在林小稻面前,指不定得被她嘲笑好几年。
林小稻看过谢鹤云挽着裤脚下田干活的样子,也因为他被牛拉着乱跑的场景逗笑过。
她想象不出他和鹏子那样,四肢贴着爬树的样子,被激起好胜心,像门童那样展开手臂弯腰欢迎,指向身侧挺拔的白杨树,殷切地看他,“您请,快来爬一个来看看。”
谢鹤云当然不会被林小稻的话激到,只是屈指轻轻敲她脑袋,懒洋洋地说:“我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
林小稻捂着脑袋,察言观色,“我说小鹤哥哥真是天下无敌第一最厉害,连爬树也会呢!第三届溪云村爬树比赛冠军非你莫属,鹏子只配站在下面仰望您的脚底板!”
谢鹤云轻呵了一声,溪云村里不正经的比赛怎么这么多?
一定都是鹏子带坏林小稻的。
他像个蛮横不讲理的大家长,“还不快走,太阳要落山了。”
林小稻颠颠跟上他,“谢鹤云,你走得好快,等等我。”
今天的溪云村格外热闹,平常路上十天半个月看不到一辆车,可还没走到学校,林小稻已经看到好几辆陌生的车行驶过。
车开得速度并不快,她一眼看到坐在车后座的鹏子,下意识朝里面挥挥手,大声喊:“鹏子。”
鹏子原本无所事事坐着,等到声音及时转过头,悄悄给她比了个放心的手势,声音平静,“有点事,我跟着去下镇上就回来。”
林小稻直愣愣盯着车慢慢开过去,在车屁股后面,碰到个熟人。
在村委会工作的周叔叔,踩着一辆老式自行车,面容愁苦,两脚踩的飞快,正艰难追赶着前面的汽车。
林小稻连忙跳出来,打听情况,“周叔叔,发生什么了,我刚刚看到鹏子,他怎么在车上?”
谢鹤云在旁边看到她明知故问且浮夸表演的模样,托着下巴掩住唇角,幸好这位周叔叔对小孩没有什么防备,不然怕是一眼看出来林小稻心里有鬼。
周叔叔唉声叹气,“出大事了,跟着投资方过来的人在我们村里被打了!”
林小稻心里一抖,急切问:“他自己说的,看清楚是谁打的吗?”
周叔叔摇摇头,焦虑地捏着自行车龙头:“那倒不是,王工说他因为不熟悉路,摔到水沟里,恰好被鹏子看到。”
他正为这件事着急,恍惚间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我瞧见他那两条腿都拖在地上,走不成路,屁股上还有两个大脚印,不像是不小心掉到沟里,像是被人按着揍了一顿,也不知道是谁胆子这么大。
看来谢鹤云的威慑挺有效果,林小稻放心了,“周叔叔你也别想得太多,说不定就是他自己弄得断手断脚,这人衰起来,连自己都克,怪不得别人。”
“这怎么能是他自己摔出来的,小稻你是没看见,王工惨得哟,我们书记当场脸色就变了,就怕他说出咱们村里人的名字。”周叔叔也是没想到好好一个投资,居然能惹上这种事,他没把林小稻的话放心上,更没细想。
林小稻看一眼不动如山的谢鹤云,硬着头皮继续问,“那接下来怎么办,我看鹏子也在车上,他不会惹上麻烦吧。”
周叔叔一边忧心忡忡,一边还得安慰林小稻,“他们是想再问问鹏子王工的事,鹏子这算见义勇为,不会为难他的。书记担心村里是不是有人威胁王工,这事让我好好查查,不然影响以后村里合作。”
林小稻还想问,周叔叔打算怎么查,“那接下来……”
周叔叔觉得他是一时急昏头,才和林小稻将这么多话,不该和小孩说这些话的。
他敛去神色,蹬着自行车重新出发,“我要赶着去医院看王工情况,你快回家吧,别在外面停留。”
林小稻目送周叔叔远去,再回想起鹏子轻松的神色,犹豫着说:“好像暂时没事。”
谢鹤云在想另外一件事情,他注意到,那些车的车牌号,均是庆A或者庆B开头。
庆城来的人和公司,那就更好办了。
林小稻垂下头,为谢鹤云叫好时那瞬间的勇敢已经退潮,一想到村里这么多人会介入进来,她不由得替谢鹤云担心起来。
她小声问:“谢鹤云,他们会查到你身上吗,你会被带走吗?”
谢鹤云漫不经心地说:“放心,我既然敢打,就能搞得定,怎么,你想给我帮忙?”
他这个打人的好像是很笃定,胸有成竹的样子。
林小稻想想:“如果,如果你搞不定,我会给你送饭的。”
她的眼底含着夕阳下的余晖,像一颗无暇的琉璃珠子,透着清澈的愚蠢。
谢鹤云:?
他确定自己没误解林小稻的意思。
送什么饭,劳饭吗?
她的脑袋瓜里整天都在想着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林小稻跳到他跟前,仰起头拍拍胸脯,想种慷慨就义的悲壮感,“开玩笑的,小鹤哥哥,有事我陪你一起扛,你可以全部推到我身上,我还没满十二岁呢!”
谢鹤云低头看她,慢吞吞开口说:“我们小稻真是个天才,想得周到,知道十二岁可以不用付法律责任。”
他又在阴阳怪气,林小稻哼一声,骄傲道:“沈老师和我们说的!”
沈柠究竟教了她什么,谢鹤云开始深深怀疑起来。
“林小稻,你给我回家写作业去,后面几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免得你胡思乱想。”
林小稻瞪眼叉腰:“我没作业,要写你自己写,休想逼我。”
谢鹤云又露出那种所有尽在他掌控之中的笑容:“我前两天让他们订购一批小升初的教辅书,现在应该已经送到家里,正适合你用,保证你接下来一个月安排得满满当当。”
林小稻发出强烈抗议,“我才不需要,就是因为叔叔阿姨给你寄了那么多书过来,你嫉妒我可以随便玩。”
“对,我嫉妒你人闲胆子小。”谢鹤云点头,语重心长,“还有六年时间就要高考,林小稻,我真替你着急。在我走之前,你先做套五三,让我看看实力,争取跳个级。”
林小稻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她虽然是个好学生,但也不意味着喜欢做作业。
她理直气壮地搬出沈柠,“沈老师说过,小孩应该自由自在的成长,什么年龄阶段做什么事,顺时而为。 ”
“写不完也可以。”在林小稻小鸡啄米的状态里,谢鹤云熟练拿捏她,“不过下半年的补助要减半,额外的棒棒糖也没有。我原本还想着,说服我爸给学校再捐赠一笔钱,要是学生都不愿意学习,再多的捐赠也没有用。”
谢鹤云睨她,手按在她脑袋上,像揉着毛绒绒的兔子头,“林小稻,你说对不对?”
林小稻不满地撅起嘴,恶狠狠地说:“谢鹤云是个大坏蛋,就会威胁我。”
谢鹤云:“怎么,对我的话不满意?”
林小稻熟练忍气吞声,转移话题:“我是说,接下来要麻烦小鹤哥哥教我了。”
女孩子的声音可怜兮兮的,呜了一声。
谢鹤云随口说:“好好学,争取明年就中考。”
林小稻沉默了下,咬着唇,天真地说:“你是认真的吗?”
谢鹤云被她的话逗得哈哈大笑,整个身子弯下来,抚住膝盖,“就这样,保持你的自信,庆大的校训就是自信自强,博学笃行,简直是替你量身打造。”
林小稻明白被他捉弄,跳起来去拧他胳膊,“谢鹤云,你完蛋了,我宣布今晚饭桌上只有折耳根。”
太阳渐渐西移,蝉鸣声稠,绿影斑斑,暑气依旧浓郁。
道路两边是纵横交错的金黄色稻田,与青绿色的野地紧密贴合,如同一幅巨大的拼图,此刻,那些金黄色的拼图正一片片空下去。
无数捆扎好的稻谷摆在田埂上,女人们在田间割稻,男人们双肩挑着两摞稻谷,往家里送去。
就连路边也被稻谷占满。平坦的下坡,铺了结实的雨布,上面晒满已经脱下来的稻子。
井然有序,这样的情景一年年周而复始。
林小稻目光在人群里搜群片刻,突然蹦起来:“看,奶奶在那里!”
她指给谢鹤云看。
坡下的人影看起来十分渺小,米粒大小的黑影,在太阳下费劲举起镰刀。
谢鹤云只看到林奶奶的背影,她埋身在稻海里,随着她的动作,身前的稻子成片倒下去。
从育苗到割稻子,稻子的成熟需要无数汗水灌溉,一步不得马虎。
谢鹤云:“要下去打招呼吗?”
林小稻:“不打扰她们,我们快去学校,沈老师还等着呢。”
林小稻望向家的方向,每年稻子成熟的时候她都很快乐,这意味着林奶奶可以闲下来一段时间。
今年有谢鹤云在,她更高兴。
她踩着他的影子,嘻嘻嘻笑,又变得无忧无虑。
不过到学校附近,她还是紧紧贴着谢鹤云,嘴巴安静下来。
看门的老大爷摆弄着老式收音机,正在听评书。
听到推门声,给林小稻开了门。
林小稻看着寂静的学校:“大爷, 沈老师现在在哪?”
老大爷迟缓地说:“有个男的来找沈老师,神神秘秘的,现在他们应该在宿舍。”
学校宿舍门口停了一辆越野车,谢鹤云看了眼,竟也是庆城的车牌。
林小稻轻车熟路,找到沈柠宿舍,她刚伸手去敲门,发现门虚虚开着,里面没人。
她带着谢鹤云在旁边的空房间坐下。
这间房间很空旷,里面整齐摆着四五套桌椅,前面放着块小黑板,写着作文讲解。
谢鹤云坐的位置上面,正好摆着本作业本,名字那栏写着林小稻。
她的字体圆滚滚的,挤满字框,字如本人。
林小稻看他拿起她的作业本翻看,心里紧张,淡淡说:“以前沈老师经常帮我们自愿留下来的同学补课,我们就在这边写作业,她在那边做饭。”
谢鹤云看她写花写水写林奶奶,写未来理想和愿望,语言质朴又温馨,透过琐碎的文字,仿佛能看到她的脑海,轻轻触动人心。
沈柠的批语多以夸奖为主,几乎事事有回应,怪不对这对师生平常处得好。
他翻开最后一页,看到林小稻写了这么几段话:
奶奶说,放了暑假,马上要有个男生来住我们家,他的名字很好听,叫谢鹤云,白鹤悠悠踏云而来。不知道他的性格怎么样,如果对奶奶不好,我一定会打他,把他赶出去的。沈老师,我这样想是不是很不好?
沈柠回复:晴空一鹤排云上,老师相信有这样名字的男孩子人不会太坏,要是有事,小稻可以来找老师。
谢鹤云嘴角翘起。
一看她悄悄瞥来的样子,就还有话等着说。
他低声问:“然后呢?”
林小稻终于找准空,将作文本悄悄从他手里抽回来,“沈老师的厨艺其实还有很多进步空间,所以我偶尔会帮她做饭。”
谢鹤云点点头,提醒她,“林小稻,我还没看完。”
林小稻目光飘忽:“没什么好看的。”
谢鹤云:“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林小稻耳朵一动,偏头听了会:“外面有脚步声,沈老师回来了。”
她提着地上的东西,兴奋跑出去。
沈柠推开宿舍门,她手里拿着男友的手机,向来西装革履的男朋友帮她安装好洗衣机,修好水龙头,一身脏污,正安安静静的洗手。
“晚上想吃什么?我跟着这里的人学了几道拿手菜。”
男友冷声道:“沈柠,我再问你一次,你这回真的不和我离开?”
沈柠沉默以对,原本看到男友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可她们都是我的孩子,我撒不开手。”
男友盯着她的肚子,语气幽怨:“哼,我们的孩子还没出来。”
两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男友拿过手机,起身要走:“晚饭我没时间吃,赶着回去开会,既然你不回庆城,那我先走了。”
沈柠心下失望,站起来:“我送你,过年再去找你。”
男友的声音有如玉质泠然,话语冰冷:“既然你还不想回庆城,那我们接下来没什么联系必要,你好好想想,我也要好好想想。”
沈柠咬唇,“好。”
谢鹤云和林小稻回到教室,看到那个男人开着车离开,才提着东西去找沈老师。
沈柠眼睛红红的,润润的,像是刚哭过的样子。
林小稻像走在路上,平白被人踢了一脚,小心翼翼把东西拿过去,“沈老师,这是春花婶婶让我带过来的。”
沈柠接过,看了一眼就收起来,“好。”
这些东西现在都用不上了。
林小稻还想说写什么,被谢鹤云拉住。
“小稻,你先出去等我,我有点事,要和沈老师商量。”
林小稻怀疑地看他,拉着他的衣摆,低声说:“你有什么事情要避开我?”
谢鹤云开门,将她推出门外:“小孩子最好不知道的事情。”
林小稻瘪嘴,又担心他多说话,“沈老师那么伤心,你少说点话。”
她还挺维护沈柠,谢鹤云漠然关上门,“你乖乖的,在外面等着我。”
林小稻对着门板,试图盯出个窟窿来。
半晌,谢鹤云还没出来,她耳朵贴到门上偷听,里面声音断断续续的,一个字都听不清。
谢鹤云和沈柠说的是正事,关于那个陌生男人。
他总觉得,那男人不会轻易放弃,除了林小稻,村里还有其他小女孩,得防备起来。
沈柠听完,十分重视,说她会先告知学校,再由学校通知家长。
沈柠:“小稻没事吧?”
谢鹤云:“小稻没什么事,还以为遇上个人贩子。”
沈柠:“没出事就好,那人你打算怎么处理,听说是从庆城来的,你要是不方便,我问问家里人。”
谢鹤云:“我已经有点想法来对付他,不过得麻烦沈老师先和村委打听一下,那家投资公司的情况。”
沈柠一口答应:“好。”
谢鹤云和沈柠说清楚,准备开门出去。
然后他迎面捉住个侧耳偷听,快挤进门的林小稻。
谢鹤云抓住她的小辫子,“刚才偷听到什么没有?”
林小稻委屈地说:“才没听到,你们说话声音好小。”
话音未落,轻松将人诈出来的谢鹤云已经笑着看过来。
林小稻转转脑袋,若无其事,“讲完了?回家吃饭咯。”
外面金光漫天,晚霞绚烂无比。
林小稻犯了老毛病,看着晚霞想到一道菜,吵着要在池塘和河沟里摸田螺吃。
谢鹤云没明白她看着天色,是怎么想到辣炒田螺的。
忽然,他感觉有道隐蔽的目光盯上自己,他敏感地回头看,环视一圈。
田埂上只有扛着各种工具的农人,赶着回家,无暇他顾。
对面的树林里寂静森森,鸟雀不鸣。
谢鹤云疑惑着收回目光,怀疑自己想多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林小稻一声惨叫。
谢鹤云急着赶过去看,“小稻,怎么了?”
林小稻坐在田埂上,怀里兜着一包捞起来的田螺,皱着脸,紧张兮兮地说:“崴脚了。”
她旁边,那双跟着主人历经风霜,上山下沟的水晶拖鞋,不堪重负地裂成两半。
谢鹤云站在她面前,俯视着林小稻。
她难得乖乖的,将田螺放在塑料袋里,没受伤的脚踢着水。
他没有多加思考,便蹲下来,朝她伸出手,背起林小稻回家。
林小稻的脑袋贴在他背上。
他的头发像刺猬,时不时会扎到她的额头,而他的背却很温暖宽大。
她低声,近乎自言自语:“沈老师好像要走了。”
不等谢鹤云有所回应,她的声音更轻了些,“谢鹤云,你是不是也要走?”
谢鹤云低声嗯了一声。
林小稻喔了一声,感觉他的背部因为说话而轻轻抖动。
她艰难从兜里拿出枝新药膏,“给你买的,可以修复晒伤,沈老师说很管用,你要经常擦。”
谢鹤云接下,单手兜着她的腿,塞进口袋里。
林小稻的呼吸均匀的铺洒在他脖间,像蹙小羽毛。
谢鹤云数次想开口,最终快要走到家门口,他一个字也没说。
在他后背的林小稻也安静地不像话。
突然感觉到背部传来阵阵水意,谢鹤云的身体一窒,话里藏着许多崩溃和无奈,“林小稻,快醒醒,起来擦擦你的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