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umn six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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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埃及呆了半个月左右。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半个月里,我和蒂亚成了不错的朋友。

    她说我是她的朋友。

    当蒂亚第一次用它来称呼我时,有一瞬间我回不过神来。朋友这个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被说出口的吗?我心想。

    难到她不需要我的答案,我的证明,证明我对她抱有同样的善意,然后经过几个晚上,或者更长时间的仔细考虑,或许还得和亲近的人商量一番,最终才来告诉我她的决定,我们究竟是否能成为朋友。

    可这些显而易见不可缺少的步骤都被省略了,我还没回过神,蒂亚已经走上前,笑着把手臂放入我的臂弯,两条不同颜色的胳膊紧紧缠在一起,里面夹杂着她如同一把蚕豆落地的特有笑声,还有我手足无措的注视,就这样我们成为朋友了。

    这不应该。

    我感到费解,交到一个朋友不应该如此轻易,她不应该毫无芥蒂地对抱有善意的人敞开心扉,接受他们走进生活,带来快乐与幸福,留下回忆与感动。当蒂亚因为看到某只花斑猫因为追逐自己的尾巴,而不小心踩到自己的爪子,发出恼怒叫唤而大笑到倒在我肩膀上时,我看着她的笑脸这么想着。

    几乎每天晚上,蒂亚都会带我进入沙漠深处,这种时刻通常开始在我结束凯厄斯房间里的一天工作之后。

    我们会在黄昏时悄悄潜入附近的城镇,寻找合适的时机,捕获猎物。

    蒂亚曾习惯于将白色宫殿里的奴隶当成食物,但我觉得吃掉他们的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当这个人白天还在眼前走来走去,夜晚却成了你的果腹之物时,那感觉总不会太好,我很难说服自己接受这一点。

    “蒂亚。”某一天她正准备出门进食时,我拉住她的胳膊,硬着头皮开口,“或许,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方便的话,我们能不能到宫殿外面去找点吃的,而不是吃你们宫殿里的奴隶,那种感觉太奇怪了,我想你能明白……”

    话还没说完声音就低下去,直到完全听不见。这简直太不合情理了,我怎么能要求他人为了迁就我而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没有人会这么做的,这太自私,这会毁了我们的友谊。

    蒂亚两条纤细修长的眉毛皱起来,我觉得胃部有种拧成结的痛感,这一定让她不悦了。

    “如果你不愿意也没有关系,我只是随口一提,真的,没有关系。”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蒂亚眉间拔地而起的山峰更加隆起得明显,她正在努力思索着什么,“西沙漠或许可以满足你的要求,那里有很多人类徒步穿越旅行团,还有很多自由流浪者在神殿厅堂里安眠。运气好的话,我们都不用把尸体拖回这里,只要能在那边找到绿洲沼泽,就可以就地处理了。”

    蒂亚眉毛间的褶皱如同一块经过熨烫的布料,变得平坦放松。取而代之的是镶嵌在她脸颊下方的酒窝,浅浅一个,如同盛满甘露的水洼。

    就这么容易吗?

    当我们奔跑在空旷无人,由骆驼脚印踩出的沙漠大道上,震惊的情绪还盘旋在我胸口,简直活像被人狠揍一拳,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尝试向他人说出请求,并得到良好的反响,这在过去的十九年里是我从未体会过的。

    我时常怀疑,不断寻找漏洞,可最终一无所获,没有答案,我找不到答案,我想要的答案。

    除了一起跑到西沙漠寻找猎物之外,蒂亚还带我领略了不少沙漠景观。

    我们曾越过魔鬼城,蹲在古老的绿洲脚边,观察庞大如巨兽之口的粘稠沼泽,是如何缓慢地吞噬干瘪的动物尸体。

    我们曾打着太阳伞,带着墨镜,穿着防风衣和运动鞋,全副武装伪装成游客,混进举着各色旗帜的旅行团里,跟随他们来到沙漠与城镇的接壤地区,看光裸着脊背,露出深棕色皮肤的哑奴,是如何将一块又一块还沾着露水香味的草皮,徒手抓拽着穿过裸露的空地,再细致耐心地将它们一一拼接糅合,镶嵌进流动的沙地里,青绿的草皮埋没在白沙里,如同一块古老的巨幅图腾。

    我们还曾穿上普通布料做成的长裙,裹上黑色或者灰色的厚重头纱,臂弯里挂着盖一块蓝色棉布的藤篮——里面当然是空无一物的,伪装成家庭主妇,在清晨溜进最繁华的市镇,屏住呼吸跟随人流一起到宽敞的大街上去赶三天一次的小集市。

    蒂亚会买下各种各样颜色鲜艳,散发出浓烈香味,装在塑料袋里的食品;或者是用木头雕刻出五官,由一个面色黝黑,脖子上挂着无数串彩色串珠项链的印第安老妇人制作的阿努比斯面具(购买三个阿努比斯面具,甚至还会免费获赠一套手指长短的卡若皮克罐)。

    或者是用甘草汁做成的圆形糖球(通常还没拿到手已经被太阳烤化成椭圆),四周聚集在这里的孩子们手里捏着钞票,裸露的皮肤上沾满沙粒,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如同黄金般闪闪发光,拿到糖球的孩子争先恐后将它们放进嘴里,然而没有人能躲过高温的制裁,糖球总会有或多或少的一部分来不及被塞进嘴里,转眼就变成棕黄的糖汁,顺着黏糊糊的手指流下去,粘到白色衣领前。

    这些购买来的工艺品大多数进了我的旅行袋,蒂亚给它们起了一个笼统的名字——纪念品。

    “如果你来了埃及,却什么也没能给你的朋友带回去,他们一定会瞧不起你的!“蒂亚边把大堆长短不一,大小不齐的工艺品往我的旅行袋里塞,一边孜孜不倦地教导着我,“有时候如果你什么也拿不出来,他们就会咬定你根本没去过你所说的那个地方——说得好像他们自己去过似的——然后嘲笑你。真是可恶至极——我是说那群调皮的男孩子们。”

    又一个拉神的鸟嘴面具被塞进旅行袋里,蒂亚狠狠咬下鲜红饱满的嘴唇,她的童年里一定不缺少一群这样的男孩子:和她玩得来,经常互相开玩笑,彼此嫌弃又彼此珍惜。

    我安静地看着蒂亚把东西塞进旅行袋里,其实我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多可以分享旅行经历的人,或者说朋友,完全没有,除了沃尔图里的卫队群,我认识的人里没有人曾经有过或者未来即将和我如此亲密。

    蒂亚或许永远不会明白她单纯的热情为我带来的珍贵,但是我明白。我是多么庆幸能拥有她,又是多么羡慕她所拥有的。

    羡慕,我的生命里这个词第一次迸发的如此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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