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秀秀不知道背上那条鱼纠结成乱麻的心思，直接把鱼扔在了沙发上。
她的公寓是一个普通的二居室改造成的，里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鱼缸，各种未曾变异过的海洋鱼类无忧无虑地在蔚蓝的海水里游动，其中不乏海草珊瑚一类的生物。
鲛人太大，家里没有能放得下的鱼缸，她只能奉献出自己的浴缸。
外界稀缺的纯净水资源哗哗地涌入乳白的浴缸中，苏秀秀在放水期间又去置物架上拿了两包比例已经调和好的高级海水晶放进纯净水里搅拌，淡蓝的海水荡起一阵阵水波，令人心情异常舒适平静。
准备完成，开始洗鱼。
她吃了两片从郑军手里顺走的抗辐药，又磕出五片放在一旁备用。
「哗啦」一声，鲛人就像一条刚倒出塑料袋任人宰割的草鱼，躺在洗浴间的瓷砖上凌乱不堪地等待着屠刀的落下。
海水的恶臭惹得她耸了耸鼻子，苏秀秀皱着眉头喂给他两片抗辐药，只希望这条鱼还没被腌入味。
他的伤口有些糜烂，周边的粉肉可怜地裸露在外，下身的鱼鳞被擦掉了一大块，还有一部分鱼鳞下面已经泛起大片淤血。
上半身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很多细小的割伤都够他吃上一壶了。
苏秀秀又兑了四桶海水才洗干净这条人鱼，缝合伤口时因为生疏的技术引得他呜咽落泪，喉咙震颤着发出类似于鲸类的吟叫声，音调被压得很低，在寂静的浴室里分外可怜。
“破破烂烂的家伙……”苏秀秀叹口气，嘟囔道：“指甲平整，牙齿也不尖锐，是食草系，又来一个难搞的……”
……
鲛人在深度昏迷中被一股温暖的暗流拥抱裹挟，宛若尚在未孵化的卵膜中享受日光浴，舒服的不想醒来。
可藏在鳞片中的东西猛然刺痛柔嫩的皮肉，他的尾巴反射性一弯，整条鱼直接蜷缩进缸底。
捡珍珠的女人察觉到浴缸里的动作，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手里还掂着半罐叮当作响的珍珠，一步步向浴缸走去。
鲛人很久没享受过那么舒服的海水了，开心地吐出一串泡泡，最后一个像烟圈一样晃晃悠悠地飘到水面，「啵」一下消失。
那条人距离他已经很近了，鲛人似乎忘了之前羞恼的事情，心里满满的都是纯净的感谢，轻而易举地破开水面，弯着眼睛道：“谢谢你，好人先生。”
那人没出声，习惯地扯过一条毛巾擦去脸上的水珠。
鲛人蔚蓝的眼眸里倒映出一个女人的身影，蓬松如云的黑色长发柔顺如水般坠在身后，苍白冷淡的容颜让他想起海沟里永远不会有回音的洞穴，那张淡红的唇反而给她增添了一丝人情味。
他看到她眨了眨那双浅灰色的瞳，淡红的嘴巴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小丑鱼般可爱的笑。
“感谢不应该用语言来表达，我更喜欢实际一点。”
苏秀秀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呆愣的模样，还没等她晃一晃手里的珍珠，说出这就是他的感谢这种话，人鱼靠近胸骨处闭合最紧密的鳞片突然张开，掉出一颗墨蓝色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珍珠。
她亲眼看见他双手捧着这颗珍珠奉送到她面前，垂下天鹅般修长的玉颈，声音如金石丝竹般动听：“****，”
……她听不懂的语言和古老悠扬的音调颂读出鲛人祭司的名讳，紧接着，他又转换成熟悉的崋国语：“朱崖海渚人鱼祭司愿意代表朱崖海渚所有族人将希望种子赠予你，我最忠诚爱戴的崋国朋友，千祈此途平安顺遂，海陆重逢。”
鲛人等了半天也没见她伸手拿走那颗珠子，疑惑地歪了歪脑袋看着她。
地球一共有八大人鱼族群，朱崖海渚因独特的历史文化因素被崋国称为「鲛人」，也曾海陆通婚，在人鱼族群里对人类的看法最为极端，他们只承认崋国内陆的友好准则。
发达的五感使鲛人能轻易判断出这个人类身上是否存有熟悉的血脉，但凡不符合要求的都会被他们一尾巴抽过去，半米长的毒刺瞬间从尾根探出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其他七大族群分布在全球各个海域中，或从不与人接触，或喜食人，各有各的特点和行为准则。
在全球海洋都被辐射污染以后，人鱼数量锐减，八大族群的祭司聚集在里维斯环礁打开神谕，得到了八颗希望种子。
最凶残的西西里撒人鱼族群受到的辐射的影响最大，究其根本还是吃了太多不干净的人类造成的。西西里撒人鱼祭司别无选择，只能第一个将希望种子种在心口，深红的珠子瞬间扎根蔓延，包裹住跳动的心脏，她还没来得及痛吟，就消失在了里维斯环礁。
上一任朱崖海渚祭司当时仍权柄在握，不敢将才巴掌大小的粉尾巴鲛人留在朱崖海渚，便带着他在里维斯环礁待了七天七夜。
第八天的晨曦刚刚升起，天色灰蒙蒙，大海的波浪一层黑过一层，西西里撒人鱼祭司就是这个时候回到里维斯环礁的。
她声称获得了神的认可，可以通过希望种子这个媒介前往另一个星球，那里全是蔚蓝的海水，拥有数不尽的大马哈鱼和早已消失的甜海草，除了没有变得不再可口的人类以外，简直是鱼的天堂。
粉尾巴鲛人羡慕地看着西西里撒祭司火急火燎地跃进海面，她说要收拾家当，把储存的蓝鲸舌头、大白鲨的肝脏，还有一洞穴的大马哈鱼都拿上，带领仅存的一百五十三条人鱼去往神的殿堂。
他看了看仍留在里维斯环礁的长辈，也想带着自己藏在贝壳里的脆脆珠藻去新的海域。在地球不管游到哪里，舒服的海水总会变成海胆刺一样的存在。
老祭司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与喜好和平的喀泽祭司聊了很久很久，最终得到喀泽祭司的允许，两个族群暂时合并，只使用一颗希望种子。
而另一颗，朱崖海渚决定赠予千百年来相邻作伴的内陆朋友。
如无意外，这颗墨蓝的珠子在十年前就已经被老祭司送到崋国最高统帅的手上。
但是现在却被年轻的粉尾巴鲛人送到了无权无势的苏秀秀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苏秀秀好像看不见他手里捧着的东西，却好奇起他那段无法名状的语段，猜测他说的应该是他的名字。
按照鲛人的规矩，祭司的名讳只能告诉最亲近的人。
那救命恩人即便不算最亲近，那也有资格知道吧……鲛人思索一会，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呃……科尔……咯咯咯？”
多变的音调和复杂的语言体系实在令人招架不住，苏秀秀托着脑袋趴在浴缸缸沿上学了半天的鸡叫和滴答声。
“什么啊，这也太难太长了吧。”
鲛人有些委屈：“可我的名字在朱崖海渚已经算很简单的了。”
苏秀秀唉声叹气，实在不明白他长着与人类一般无二的脖子和嘴巴，怎么创造出那种声音的。
“要不，你给我起个人类的名字吧。”
鲛人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眼睛煜煜发光。
苏秀秀笑起来，赞同道：“确实是个很好的提议。”
她望进那双蔚蓝如海的眼眸，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女人站在阳光下，温柔如水般注视着草坪上那个扎着两个翘起来的小辫子的女孩，笑声久久未歇。
“阿宝。”
“阿宝？”鲛人搜寻了智囊，有些为难：“可这是小孩的名字，我已经成年了……”
“那……”她并不强求，准备说再换一个名字。
“但既然是救命恩人你起的，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苏秀秀随着他笑起来，有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
“那先生你叫什么名字？”鲛人反问道。
“苏秀秀。”
鲛人重复了一遍，倒是比她学他的语言流畅优美多了。为表敬意，鲛人根据智囊提供的人类敬称大全，轻快地喊了声：“苏先生。”
苏秀秀哭笑不得：“难道你现在还没看出来我是女人吗？”
“嗯？我只会根据第一性征辨别人类性别。”
到底是种族不同。就好比好看的小狗和丑丑的小狗，美丑可以看出来，可辨别公母总要把小狗的肚皮露出来，看一看有没有多些什么。
“苏小姐。”鲛人纠正错误的能力也很强，他的耳朵尖却变得红红的。
“不用那么客气，叫我秀秀就行。”
“秀秀。”
鲛人话音刚落，脑袋就埋进水里，一串害羞的气泡咕噜噜浮上来。看来，他的人类知识学习还有待长进。
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多了，苏秀秀睡意本就浅薄，有了条鲛人藏在自己房子里，就像是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更不想睡觉了。
“秀秀，”他又露出水面喊她的名字，那颗墨蓝的珠子再一次摆在她的眼前：“这个给你，可以离开地球的钥匙。”
苏秀秀并非不懂得之前他那句类似宣言的话，现在更明白的坦诚让她既无奈又头疼。
“我不怀疑这个东西的巨大价值。”
“可你费心费力从大老远跑到这里，还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差一点就被抓去做切片实验了，就是为了给伤害你们的人类送希望和温暖的吗？”
“或许很久之前你们有过忠诚友好的人类朋友，可值得这份恩赐的人绝不可能是现在的人类。”
她斩钉截铁的话语砸得鲛人发懵，他一时间没反应。
“阿宝，”苏秀秀看着他纯净的双眸，仿佛看到了十三年前的大海：“等你养好伤，带着这颗希望回到朱崖海渚，去一个新的星球生活吧。”
她已经对这个世界，乃至所有人类都失望透顶了。这种绝望的情绪在遇到阿宝以后达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