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从未体会过她传递过来的这种情绪，类似极致孤独下的放声痛哭，心脏好似被一只大手挤压□□，即使有情绪屏障保护着脑域，但是他仍旧感觉很不舒服。
一只冰凉细腻的手握上她的，苏秀秀抬眼看着紧皱着眉头的鲛人。
“秀秀，值得的。”
他明知道近身接触会使自己更深地陷入她的情绪中，但还是忍着难受这样做了。鲛人平静的脑波通过相交的手抚平每一根叫嚣的神经，苏秀秀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十年前，前祭司将族人安置在喀泽海域，暂时交由喀泽祭司看顾，然后便带着我的父母前往崋国，把这颗希望的种子赠给你们的「祭司」。或许，你们更喜欢称之为「最高统帅」。”
苏秀秀的目光从那颗珠子转移到他的脸上，淡淡的忧伤笼罩了蔚蓝色的双眸。
“可是，回来的只有我的父亲，他在濒死之际又把它给了我，让我在成年之后再次送往崋国。与上一次不同的是，他没有选择你们的「祭司」，反而只让我用感知去体会，把它送给崋国无辜善良的人类，来挽救你们。”
“可我手里沾染的罪恶罄竹难书，阿宝，你选错人了。”
“秀秀，我相信我的感知。”鲛人尾巴甩了甩，他的恢复能力很强，在正常的水域条件下，追踪矛穿透的血窟窿已经收缩愈合成一条略深的粉色伤疤。
“我、呃，他们，都很喜欢你。”
苏秀秀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浴室门外大大小小的鱼缸，美丽的生灵在水里像轻纱一般畅游，可她也没有错过身边这条美人鱼骤然变红的脸庞。
她的心情莫名轻松一点，“因为阿宝喜欢我，所以判断我是个好人吗？”
“哼，”鲛人又显出年纪不大的稚气模样，十分傲娇地补充道：“这是两码事，再说，明明是、是你先喜欢我，摸了我尾巴的，我可是朱崖海渚祭司，当然要体察民情，既然你那么喜欢我，我也得喜欢你啊。”
果然是条小鱼苗。不过人类语言倒是用得头头是道。
苏秀秀的笑容加深，不介意拍他马屁：“阿宝很厉害，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你别嫌弃就行。”
“当然不会！”鲛人握紧她的手保证道。
他想起之前的一些画面，扭扭捏捏地说：“秀秀叉鱼也很厉害。”
朱崖海渚祭司绝不会承认自己当时居然产生了害怕的情绪。
这倒不需要称赞了。苏秀秀想，她叉鱼只是暂时性工作，与其说这个，不如说她杀那些走狗也很厉害。
晦暗的情绪冰得鲛人莫名有些慌张，他稳了稳心神，继续说：“总之，像秀秀一样的好人也有很多，前祭司说过，我们不应该因为一只蛀船虫而放弃整片海域。”
“所以我花了两年的时间从朱崖海渚游到六月海。”
苏秀秀又问：“那阿宝现在多少岁？”
她心不在焉，玩着鲛人比人类更为修长的手指，上面覆盖着细密且微小的柔软鳞片，指间还有半截薄膜似的蹼。
“十八岁。”
“你父亲不是叫你成年之后再去送它吗？”
他不想留给她一个违背长辈的形象，焦急道：“可是辐射波及得太深了，我们已经找不到适宜生存的海水，族人们的繁育也停滞了。当时喀泽祭司要求我们提前完成这件事，她要在三个月后用另一颗希望种子开启通道，带领所有族人离开地球。”
“****，”他说了一条鲛人的名字，又想起苏秀秀听不懂，便解释道：“就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一条雌性族人，她比我年长四岁，要替我去送希望种子。但我可是祭司，哪里能让族人去冒险，于是我给他们留下一封信后，一条鱼从喀泽海域游到崋国。”
“我以为、我以为，三个月足够我送完东西回去了。”
鲛人速度极快，正常情况不出一个月就能从喀泽到崋国游一个来回。
一颗颗淡蓝的珍珠砸在她的手背上，苏秀秀的眉头拧起，心烦意乱，但是手上的动作还是轻柔的。
她的手掌多茧，指腹也粗粝，只能用白皙的手腕擦去他尚未成珠的泪花。
鲛人察觉失态，作为稳重可靠的朱崖海渚祭司只会流血不流珍珠，他狠心把眼泪又给憋了回去。
“但我还是遵守承诺，把希望的种子送到你的手里了。”
他半句不提路上的艰苦和风波，骄傲地像个小太阳。苏秀秀隐约有个想法，沉重地让她反射性避开，只略过他的眼睛，望着虚无喃喃道：“对不起……”
“你才不需要帮坏人道歉！”鲛人怕她那种绝望的情绪重新席卷而来，扯着她的手强硬地打断她的神游，格外大声地说道。
“如果我就是罪魁祸首呢？阿宝，你难道不会恨我吗？即使这样，你也愿意把这颗希望的种子给我吗？”
空气凝结成冰，鲛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苏秀秀紧绷的脸色突然像戳破的气球，忽的笑起来：“我和你说笑呢。”
“这一点也不好笑。”鲛人气得扭过身，鼓着腮就是不看她，一副「快来哄我」的姿态。
可是他的手还放在她的手里，一点抽出去的意思都没有。
苏秀秀很久没细声细气地安抚过别人了，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可鲛人已经感知到她的歉意和春风般的情绪，瘪着嘴原谅她：“你下次不能再这样了，我只原谅你这一次。”
“谢谢你，祭司大人。”苏秀秀给台阶就下，还不忘恭维道：“您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和我这个小小的人类计较。”
他又开心起来，好哄的很：“就是这样。当初经过利忒合海峡时，有好多人追我堵我，还拿今天那种箭射我，我不计前嫌，救了一条他们的小男孩呢。”
利忒合海峡，隶属于奥希尔帝国领地。苏秀秀一边听他絮絮叨叨，一边在脑中飞速构思发往中央的信件。
她还记得这段时间奥希尔帝国偷偷利用重型远洋舰，计划将领海中的辐射物和变异生物顺着洋流驱赶到崋国境内。他们处理辐射的手段少头缺尾，再加上政府不作为，导致民众怨声载道，手忙脚乱之下干脆不要脸地进行「风险转移」。
既然奥希尔帝国无耻在先，那就不需要再客气了。至于总督手下和平党的主张，等她到了公海那也不过是仅供参考的条例。毕竟，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鲛人嘴里多吐出一个海域名称，苏秀秀记仇的小本本上就多出一行。
“你说你被人囚禁了一年？”
鲛人丝毫没察觉到她凶狠的眼神，他已经习惯了对方起起伏伏的情绪。
“是啊，我的尾巴还被坏人割成两半，他们说人鱼就应该上岸后变成人，可我是鲛人啊，和其他族群又不一样。”他的语气依旧轻巧，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苏秀秀闻言望向他那条宽大的鱼尾，从鳞片衔接变成细腻皮肤的腰际，一直看到尾鳍中心。粉色的鳞片生的整齐润泽，根本看不出端倪，反倒因为她肆无忌惮打量的视线而倏然紧闭。
她就打个麻醉针都能哭出满船的珍珠，在那间该死的实验室里应该储存了更多的眼泪吧。
鲛人尽量保持着正常的面色，可害羞还是止不住地从言语中跑出来：“秀秀，我已经好了……”
苏秀秀弯眉浅笑，并不追问他具体在实验室里发生过什么。与其让阿宝回想那段糟糕的记忆，不如她自己去把那间实验室一锅端了，反正里面全是帝国的渣滓。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在转送途中，薇薇安引爆了军舰的动力装置，又帮我打开玻璃箱，我才能回到海域。”
“薇薇安？”
“嗯，她是一条像你一样的好人。”
提到自己，苏秀秀无奈出声：“阿宝，形容我不应该用‘条’这个量词，应该用‘个’才对。”
别人无所谓。
“好吧。”鲛人很乖地应下，“秀秀，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为什么薇薇安会选择死亡呢？我说了可以救她，她是条好人，明明应该活着的……”
苏秀秀问：“她临死之前有没有什么遗言？”
“她说，让我永远不要相信人类，好好活着。”
“孜亚保是个天大的谎言，人类终将自食恶果。”
她心头一跳，双眸微微一沉，漫不经心道：“你觉得她说的对吗？”
“对……”鲛人点了点头，又摇头说：“也不对，还是有值得信任的人类朋友。”
苏秀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条鱼单纯到被人残忍地对待过却仍抱有这种呆笨的想法。鲛人被她吓了一跳，担忧地望着她。
“抱歉，我只是想起一些有趣的事情。”
可那股情绪明显就是针对他的，鲛人从没被人嘲笑过，即使委屈但还是认真地解释道：“秀秀，我从未轻信过其他人类。朱崖海渚只信任崋国的好人朋友。但我之前救那条小男孩是因为他给过我糖果饼干充饥，是好人，我得报答他。薇薇安也是好人……”
“善恶只在一念之间，不分地域。”苏秀秀松开他的手，将右手探进微凉的海水中轻轻划动，无可无不可道：“我昨天救了你，是对你好。明天把你送到华亭港总司的实验室里，是对你坏。阿宝，现在你还能分得清好人坏人吗？”
鲛人目瞪口呆，他从没见过那么口不对心的人！
他当然说不过这个坏女人，气得狠了只能埋进水里吐泡泡。
苏秀秀见他自闭的样子，笑意在眼底浮浮沉沉：“阿宝，今天的时针才刚刚走过三点钟，我还是个好人呢。”
阿宝在缸底吐泡泡，碎金的发丝像海藻一样柔柔拂动。
她并不在意沉默的回应，自顾自道：“你的希望种子还打算给我吗？”
墨蓝色的珍珠又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可那条鱼连头也不抬一下，看来是真被惹急了。
“好阿宝，我不会用，你能教教我吗？”苏秀秀哄他的话越发像模像样了，终于把鱼儿诱出水面。
鲛人的嘴巴撅得能挂油瓶，一五一十地跟她讲解用法。
简单来说，就是把这颗珠子毫无阻隔地紧贴着心脏，然后等待着考核即可。而考核完成度就决定了考核者能携带多少生物进入新的星球，神明喜爱度达到百分之六十以上，能选择居住的星球。
苏秀秀了解完毕，却没有打算立马使用这颗希望种子的意思。
鲛人并不催促，长辈的遗嘱已经完成，长期漂泊的疲劳一下子涌上来。
他打了个哈欠，长时间暴露在空气里让他的生活方式更接近于人类，困意迅速抢占了整个身体。
幸好浴缸足够大，甚至能放下三个鲛人。苏秀秀临走前摸了摸他的头，声音缥缈如云：“阿宝，困了就睡吧，等过段时间你就能回家了。”
他的眼睛倏然发亮，“你也要带我一起去新的星球吗？”
看吧，嘴巴上说有多么多么相信人类也不尽然，其实心里还是对人性失望透顶，连那么小的愿望宁愿藏在心底也不敢主动提出来。
苏秀秀莞尔一笑，郑重地点头。
“晚安，阿宝。”
明亮如昼的灯光倏然消逝，鲛人回忆起她喊「阿宝」时的情绪，就好像是与亲人久别重逢时的亲昵。
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秀秀？”
“怎么了？”
她还没走。
“为什么要给我起「阿宝」这个名字？”
“因为「阿宝」的意思是最珍贵的宝贝，你是我生命里遇到的第一条鲛人，独一无二。”
鲛人又一次羞涩地潜进水底，自然没听到苏秀秀的后半句。
“……也代表着爱，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