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香梨从办公桌上抄起手机和电脑，就进了会议室。
产品组和研发组所有高级职位以上的员工都在。
在粤悦科技，产品和研发的穿着无所谓，但销售应该是穿得最得体的才对。女销售一般穿职业裙装或裤装，男销售穿西装衬衫，这是尊重客户的表现。
但是尤香梨，身上的那件oversize的白色印花T恤，一看就是早上闭着眼睛随便抓的。慵懒的低马尾扎在脖后，还有几缕碎发不经意地散在耳前。
还好她底子不错，就算不化妆也是一个白皙美人，只是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我希望员工可以准时上班，遵守公司规章制度。另外，销售组的同事平常都不在公司，出去跑客户的话要注意形象，毕竟销售的形象就代表公司形象。”
项知非说这句话的时候，根本没有抬眼看她。
但是她知道这就是说给她听的。肯定是早上路过她工位的时候，看见她又迟到又摸鱼了。
两周前，她根本没有仔细看全员邮件对这位新总监的介绍，要不然现在也不会尴尬到想用脚趾抠出三室一厅。
尤香梨从大四暑假到现在，整整六年没有见过他了。
六年前的项知非，哦，那会儿他还叫项禹，从花城大学本科毕业后，去斯坦福连读硕博，此后两人再无交集。
他看着会议室大屏的侧脸，与六年前相比，消瘦了许多。
他之前是不戴眼镜的，而且在花大读书的时候，他总是笑着，举止文雅，大方有礼。
但今天，他高高在上，一脸冷漠，摆出一副下属欠了他八百万的扑克脸。
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尤香梨的思绪还在空中飞。
“这两周我听了大家的汇报，发现了非常多的问题。”项知非在“非常多”这三个字上做了重音。他的声音很浑厚，目光坚定而严厉。
“项目节奏太慢，这我就不用说了。”项知非的目光开始扫向每个人，好像要给每个员工的屁股后面安装一个迫击炮，“还有更严重的问题。”
“我们部门的主要业务是帮助传统企业做数字化转型，为他们提供高效、智能的办公产品。”项知非话锋一转，“但是，第一，产品的用户使用数据分析得不够深入；第二，功能堆砌太多，核心竞争力在哪里？第三，创新力度不够，没有技术壁垒。”
他话音落下，一片死寂，无人吱声。
其实项知非提出的这三点问题，尤香梨之前也有想过。
前几年是产品刚起步的阶段，需要快速跟市场上已有的成熟产品拉平功能点。不然基础功能都不齐全，购买方压根连考虑都不会考虑。
但是未来几年，确实要在技术创新上发力，建立产品的护城河。
做“创新的AI办公产品”，原本是尤香梨打算成为总监后，要带领部门努力的方向，与项知非今天提出的观点不谋而合。
“我们不能只埋头做功能，更不能被市场牵着鼻子走。我们要结合客户需求，提出创新的想法，提前做布局。”项知非强有力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尤香梨看到大家都在下面纷纷点头。
她心想，哼，可以嘛，才来两周，就把项目组成员都收服了。你今天提出的问题我也想过，只是我还没有这个机会说出来。
“鹭岛集团那个项目，我会亲自带队，明天去厦门见客户。”项知非正了正身子，“我需要一位销售和一位PM跟我一起走一趟。”
此时还在公司的销售只有尤香梨，其他人都出去跑业务了。
产品组的备选人有棠十月和张盈。
张盈立刻开口：“我还有中台的事情要收尾，这次让十月跟着去吧。她刚毕业没多久，正好锻炼锻炼。”
“好啊好啊。”一听可以去厦门出差，棠十月想都没想就立即答应下来。
尤香梨立马用胳膊肘怼了一下她。
张盈怎么想的，棠十月这个傻白甜不知道，她尤香梨一清二楚。
鹭岛集团可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上半年花了多少心思在里面，最后还是流标了。这次又去，估计也是忙活半天白费时间。
张盈是产品组的老人了，没把握的商机她是不会投精力的。
毕竟年底的绩效考核，可不是看谁最努力，而是看谁最出成绩。这两者有时候并不成正比。
项知非喝了一口茶，对尤香梨和棠十月说：“你们提一下差旅系统，明早出发，高铁。”
散会前，项知非又宣布了一件事：“销售组有两位同事会在下周离职，届时将补充新鲜血液。这段时间，大家辛苦。”
他说完向大家点头，合上电脑径直走了。
茶水间。
“Leo说话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啊。”
“你看他不苟言笑的，我跟他汇报我都紧张。”
“哎，技术大直男都这样。”
“我之前还以为他是个大秃头呢，没想到还挺帅的。”
“是啊，你看他大臂上的肌肉线条没？一看就是经常练。”
“你都有娃了，别花痴了你！”
……
尤香梨听到其他同事议论项知非，就故意慢吞吞地往杯子里加茶叶。
听着听着，她假装漫不经心地凑个脑袋上去：“前两周休假，我感觉我错过很多啊。”
“Leo前几天还问起你呢，说怎么开周会的时候缺一个人。”研发组的大雁说。
“周会的时候，他让每个人都做了汇报。”
“对每个人的进展都给出了点评。”
“呵，他倒是细致。”尤香梨随便搭了一句话。
她想起之前廖总开会的时候，他从不点人，也只听重点项目的汇报。非重点项目还有低职级同事的进展，他根本不听。
“听说他刚回国，现在住公司提供的单身公寓，滨海小区那边。”
“我擦，连人家住哪你都挖出来了？”
“不知道他这次回来，是干几年捞够钱就走，还是打算常驻。”
“这咱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滨海小区？尤香梨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那不就在我住的椰树小区对面？
他为什么不留在美国工作？回来跟我抢总监的位置干什么！
这一天她的心情好像坐过山车，此起彼伏，绕来绕去的。
快下班的时候，尤香梨的大学同学兼室友萧萌给她发来一条消息：“宝，我明天要进山了，大概六天没有信号，别担心我。”
“这次又去哪野？”尤香梨回了一句。
萧萌是旅游up主，路上的风景就是她的事业。不过大众的景点她从来不去，要去就只去人迹罕至的奇伟瑰怪之地。
“这次带队走贯穿天山南北的乌孙古道，徒步要六七天。”
“我去，牛啊。你可一定要注意安全。”
“放心吧，我有经验。”
萧萌平均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都不在家，但是她仍然会跟尤香梨平分房租。不过水电煤之类的费用，尤香梨说什么都不让她付了。
“对了，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项禹！他回来了！抢我总监位置的就是他！”
“他谁？”
“你忘了！就是那个占了我花城大学的保研名额，最后却一声不吭出国留学那个！”
“哦想起来了，怎么着，他还有脸回来了？你当面问他没？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坑人？”
“问个毛……人家现在是我上司，高高在上的总监，况且他好像已经忘了有我这号人了。”
“也是，毕竟这么多年了。况且你那个时候……”
萧萌停住了，她在想，要怎么委婉地形容六年前身高和体重都是170的尤香梨。
“况且你那个时候……是个霸王花。哦不，是实实在在的大香梨。”
“？？？”
“嘻嘻，我开玩笑的。”萧萌发了个贱兮兮的表情。
“这货当年每次都用高我0.1分的绩点抢我一等奖奖学金。还有当时我们专业就一个保研名额，他绩点比我高，保研名额给他，我认了。”尤香梨打字飞快，“但是他最后占了名额又出国失联了！现在又回来抢我总监位置！他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
萧萌隔着千里都能感受到她想把屏幕敲碎的怒火，于是支了一个损招：“给你出一个复仇计划。你从今天开始追求他，追到之后，再把他狠狠甩掉！现在的你还不迷死他小样儿的？”
“追他？什么鬼！我才不！”尤香梨的脑电波快击碎手机了，“我要正大光明地打败他，让他看看谁真正有能力做总监！他今天一上来就那副死样把我们都数落了一遍，气死我了，我能力可不比他差。”
“你跟我说实话，你当时对他是不是还挺有好感的？毕竟他那么优秀，长得又帅……”作为十年好友的萧萌，其实早就看出来尤香梨有什么心思。
“有好感我就是猪。”尤香梨这个人，嘴比核桃壳硬，但是她又不擅长百分百说假话，“好吧我承认，当时如果没保研那档子事，还有一点点好感。但是现在，我只想把他一脚踢飞。而且我感觉，他这次回来，变了很多。”
“都六年了，人哪有不变的？行了，那我等着他被你制服的那一天。”萧萌发了一个色鬼的表情。
“你就等着吧！”尤香梨信心十足。
————————
翌日。
尤香梨七点就起来了，她选了一条圆领黑色OL短裙，换上了黑色银扣低跟皮鞋，戴了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涂上正红色口红。
白玉盘一样的小脸儿，光润透明，双颊露着点玫瑰色的微红。
项知非是总监，坐商务座可以报销；但尤香梨和棠十月只能坐二等座。
“姐，厦门这个项目咋了？好像大家都很不愿意去的样子。”PM棠十月在高铁上还在画原型图。
“这项目难搞啊。鹭岛集团的老板是技术出身，没那么好忽悠。上半年中标的那家公司，干了一半居然跑路了，这次又要重新招投标。”
“那Leo不怕这次又失败啊？”棠十月压低声音问她，虽然Leo并不在她们旁边。
“他才刚来，要靠项目树威。别人都搞不定的项目他搞定了，那不才显得他厉害？年薪千万的总监也没那么好做，要是光拿钱不办事，干不了多久他也得走人。”
“那两个销售是不是因为厦门这个项目走人的？”
“这个项目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吧。那两个销售上半年铺了很多精力在这上面，最后没出成绩，可不得背锅。”
尤香梨怕吓着棠十月，想了一下，又安慰她：“这个项目要是能成，可以完成下半年三分之一的KPI，所以怎么说呢，机遇和挑战并存。”
“嗷嗷，我明白了。只有两种项目值得做：一是营收低但是简单的，二是复杂难缠但是收益高的。厦门的项目属于第二种。”
“Bingo！当然也会遇到收益又高又简单的，这就纯看运气了。”
“那希望这单能成啊。”棠十月双手合十。
“不成就当来旅游了。”尤香梨虽然嘴上满不在乎，准备混吃等死，明年股票一解禁就跑路。但是新任总监是项知非这件事，似乎又燃起了她的斗志。
下高铁后，项知非在出口处等她们。
厦门跟花城一样热，湿热的蒸汽在空中翻涌，每走一步都好像在沸水里游泳。
上出租车后，项知非坐在前排，她们两个坐后面。他一上车就开始处理信息，一边给她们说这几日的行程。
“今晚需要跟当地的代理商见个面，提前通气。明天一早大家准备一下演讲内容，下午去鹭岛集团沟通，后天就回公司。”
嚯，这是一天都不耽误啊，真给公司省钱。
尤香梨问司机：“师傅，请问可以把空调温度调低一些吗？太热了。”
“空调坏了，你开车窗吧。”
师傅把四扇窗户都摇下来了。但是在厦门这座海岛上，大中午的连风都是热的。
“这是代理商发的材料，你们先熟悉熟悉。”项知非把材料转发到他们三人的小群里。在车上他一直低头看着手机，嘴里还不断地跟她们讲项目情况。
汗珠顺着他的发梢，一颗一颗从脖颈处往下淌，落入衣服下看不见的背脊里。
出租车司机开得太猛了，接连几个大拐弯后，尤香梨看手机上的PPT看得头晕眼花，再加上天气又热又闷，一阵阵恶心在胃里翻涌。
终于挨到下车。
她踉踉跄跄地从车里钻出来。
项知非一直坐在前面，丝毫没察觉到她的不适。等她下车后，又追问她：“你觉得用方案二的创新点去打怎么样？”
怎么样你个头。
尤香梨还没来得及回话，帮她拿行李的酒店工作人员，一抬胳膊，一股恶臭席卷进她鼻子里。
她本就晕车，又被狐臭味这么一熏，项知非话音刚落，她就不受控制地大呕了一声。
虽然没吐出来。
“尤经理，我说的这个方案让你很想吐吗？”项知非拉着行李，绷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