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她娘口气有些遗憾说:“听我娘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俊朗后生，长得人高马大，打得一手好猎，乐于助人，是个热心肠的人，可惜了——”

    金铃儿呆呆地听着，过往的经历就像一幅幅画卷在她眼前展开。

    被她逼着上战场的傅盛，临走前，眼神中的落寞。一年后，只剩下一件破损的盔甲归来。

    被自己以性命要挟嫁给米铺掌柜儿子的女儿，最后吊死在了房梁上。

    被逼着日夜读书的儿子，屡次不中，在她的破口大骂中，心生去意，在去书院的路途中投了河。

    她至亲的家人都被她逼死了，午夜梦回，他们都在哭泣，哭着问她，质问她，究竟是什么让她这个做妻子的，做母亲的能残忍至此？

    首身分离，鲜血淋漓的傅盛，一条布带勒得脸色青黑的女儿，被河水泡得发胀，面目全非的儿子。

    他们都死状凄惨。

    都很年轻。

    偏偏是她这个祸害，活的这么老了，还没死。

    一旁村妇的话像一只只蜇人蜇得巨疼的蜜蜂，嗡嗡地往她的脑子里钻，疼得她的脑子要裂开来。

    “别说了，别说了……”金铃儿捂着耳朵，拼命摇着头，像摆脱这些唤起她记忆的声音。

    “怎么？”金玉她娘伸手推了她一把，嗤笑道：“你做都做了，还怕被人说？”

    金玉她娘力气大，金铃儿年迈体弱，又毫无防备，被这么一推搡，人就往前栽去，哐地一声，还将地上放着的木桶绊倒在地，桶里浸着水的衣裳，也滚到了黄泥地里。

    “别说了，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金铃儿拼命地逃避，逃避她脑海中想起的记忆。水和着黄泥沾了她一身，她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将湿衣裳捡回桶子里去，本就头发花白苍老的金铃儿这下看着更显可怜。

    “金玉她娘，你跟一个疯婆子较什么劲？”一旁心有不忍地大姐说了句，“一把年纪，都疯了，怪可怜的。”

    “可怜什么？那都是装的，你不知道她年轻时是什么样的毒妇。”金玉她娘被指责了，面子上挂不住，当即就大声嚷嚷起来，“丞相夫人，你认得金铃儿吧？您来给做个证，看我是不是冤枉了她金铃儿。”

    四周围满了村民，这边又离得远，金玉她娘喊的这两嗓子，并没有引起注意。

    “好了，金玉她娘，你就消停一点，别惊扰了贵人。”平时跟金玉她娘不对付的村妇笑着说：“你最有理了！放眼整个十里村望去，谁不知道你讲的话最有理。谁敢跟你争对错？”

    这话刺得金玉她娘还偏来劲了。

    金玉她娘扯着金铃儿往丞相大人和丞相夫人那处挤，“丞相夫人，您可还记得金春花？那是您从前在十里村最要好的姐妹，我是她的女儿。”

    本来人就多，金玉她娘这么一挤，人群被推开又翻过来挤她自己，身形不稳，脚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忽然一个大力像潮水一样涌来，金玉她娘拽着金铃儿噗地一声，直接跌到了丞相大人脚下。

    金玉她娘和金铃儿还未及起身，丞相的侍卫抽了刀就架到了她们两人的脖子上，厉声呵斥道：“哪来的刁民如此莽撞！竟敢冲撞丞相大人。”

    “不，我不是刁民，”金玉她娘赶紧跪在地上拜了拜，“民妇就是想让丞相大人和夫人替小人作证，作证民妇说的话皆属实。”

    她状着胆子抬头，看向被侍卫、丫鬟婆子护着的尊贵的丞相夫人，极尽全力地挤出讨好的笑容，“民妇的娘与丞相夫人年轻时相识，还是交了手帕的好姐妹。夫人，民妇的娘叫金春花，您可还记得？”她说着，大声冲丞相夫人道。

    侍卫见了，正要呵斥，却被丞相夫人身旁的婆子拦下了，只见丫鬟和婆子散开，丞相夫人走了过来，仔细地端详了金玉她娘一眼，旋即让丫鬟将金玉她娘扶起来。

    丞相夫人笑容和善道：“你就是春花的女儿？”

    “是啊，我娘就叫金春花，夫人您还记得！”金玉她娘欣喜若狂道。

    蓦然间，疯老妪金铃儿都想起来了，她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儿，爱慕她的男子如过江鲫鱼，可她唯独钟情于十里村百里挑一的许秀才许辰安，许辰安也并非对她无意，教她认字，还经常为她写诗。

    但怎料，许秀才转头就娶了经常在他家帮忙做活，讨好许母的白水灵，她则被迫嫁给了又穷又粗苯的猎户。

    她不甘心，处处与白水灵比较，想压白水灵一头，出一口心中的恶气。

    但到头来，却是许秀才考上了状元，白水灵摇身一变成了状元夫人，还迁居趣了京城，飞黄腾达，成了人上人，从此锦衣玉食，山珍海味，生活在富贵乡。

    金铃儿不甘心，适逢时局动荡，她逼迫猎户上战场，结果猎户战死沙场。后来儿女长大，她为了过富贵生活，棒打女儿与竹马的恋情，逼女儿嫁给商人做填房，女儿不愿，一条白绫吊死闺房。后来她又逼迫儿子考状元，结果儿子发疯跳河淹死。

    “记得，自然记得。”白水灵温和地笑了笑，随机看向一旁垂着头，头发花白的老妪，问：“这位是？”

    “她啊，不就是金铃儿，”金玉她娘蛮力地拽过金铃儿，迫使她抬起头来，一脸笑眯眯看热闹地说：“丞相夫人，您一定记得她吧。”

    金铃儿抬头看见了白水灵，真的像村民们说的那样，保养得宜，富贵逼人，只见白水灵审视地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

    若是换做年轻时的金铃儿，定是要恼羞成怒，凭她白水灵也敢这样高高在上的打量自己，可如今的金铃儿已经没有力气去在乎这些虚荣。

    转瞬的工夫，这些年的记忆在脑海中转过一圈，什么官夫人，富贵不富贵的，都是过眼云烟。

    “竟无从前一点熟悉的模样了，果然岁月无情。”白水灵轻飘飘地说道:“这些年定是吃了不少苦吧。”

    “夫人。”丞相许辰安移步走了过来。

    金铃儿情不自禁地开始发起抖来，甚至不敢拿目光去看许辰安，曾经的自己花容月貌，而如今形容枯槁，丑陋不堪，她不愿这样的自己被许辰安看见。

    金铃儿捂住脸，扭头朝人群里挤去，想要离开。却被瞧热闹的村民们堵住了。

    金铃儿听见许辰安说:“夫人，此处风大，还是快快上马车避一避风，免得伤了身子。”

    白水灵:“官人，你可还记得十里村的金铃儿？”

    金铃儿心口蓦地提起，不知道在期待什么，然下一刻，她听见许辰安说:“不记得了，这是何人？”

    随着马车离去，村民们散去，金铃儿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她较了一辈子劲，当真只是为了荣华富贵，为了比白水灵过得更好吗？

    自然不是，年少怀春的她喜欢村里最优秀的许秀才许辰安，哪怕他已娶了别人。她依旧不死心，不明白为何许秀才就变了心，娶了旁人。

    她想让许辰安看见她，可到头来，她什么都失去了，却换得许辰安一句，不记得了。

    忽然，金铃儿脚下一空，跌进了水里，脚下踩不到底，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才反应过来自己顾着难受没看路，竟走到河边来，还一脚踩空了。

    “救命……”然所有人都去看丞相大人和丞相夫人，哪有人在这边，金铃儿在水里挣扎一番，然后没力气，沉到水底去了。

    这一条命也就没了。

    死后入地府，她从虚华镜子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事。

    她见到了许秀才娶了黑瘦，不起眼的白水灵。自己一时难以接受，又因爹娘要将她许配给镇上开酒楼的，大她一轮的掌柜，她又急又气之下，得了癔症。

    开酒楼的掌柜得知她得了疯病，连忙退了亲，拿走了聘礼。

    为了钱，她爹娘又给她寻了一门亲事，嫁的是隔壁村刻薄寡妇的傻儿子。

    傻子配疯子，她爹娘为了丰厚的彩礼钱，也允了。

    眼靠她这辈子就要毁了，是猎户傅盛卖了所有家当，筹够了钱，娶了她，避免他嫁给傻子。

    还悉心照料她，直到她恢复了神智。

    可她恢复神智后，却觉得是傅盛趁她得了癔症，没有神智，得巧强娶了自己，因而对傅盛一直没有好脸色。

    甚至为了抛弃自己的许辰安高看自己一眼，硬逼着傅盛去参军。

    在尸横遍野的战场，傅盛的盔甲被鲜血染红，一支羽箭从他胸膛穿胸而过，他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口中却在唤她的名字，“铃儿……”

    还有她的一双儿女，被丧心病狂的她逼死了。

    愚蠢，实在愚蠢。

    记不记得又何妨，可恨她愚蠢，竟把这虚无的东西看得比自己生的一双儿女重要。

    悔，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若能从头再来，让什么富贵融化，让许辰安，白水灵都滚得远远的，她定要好好待一双儿女，让他们平安一世，自己也安安分分的过日子。

    可还能从来吗？

    一道光亮从眼前闪过，金铃儿眼前一片白，什么都看不清楚，直到许久之后，她的耳边响起哭泣声，“呜呜……娘亲……”

    顷刻后，她的视野里清晰了，看到了高得像座山似的年轻男人，他低垂着头，满脸懊恼，还有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女娃娃大点，大约六岁的模样，男娃娃小点，大约五岁左右的模样。

    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傅盛，而两个小娃娃是她的一身儿女，女儿叫傅宁宁，儿子叫傅梦溪，小名溪儿。

    许久不见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金铃儿胸腔中情绪翻涌，想说话，但喉咙像被一只手扼住了一样，涩得厉害，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