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移魂

    夏侯简右手执缰绳,左手不知抓着什么黑黢黢的东西,面色冷冽如修罗在世。等走近再看,竟发现他提的那沉甸甸血淋淋的人头不正是其余那三个蒙面黑衣人的!

    为首的劫匪也不知怎么了,在看清夏侯简面目的瞬间,身体便不可抑制地惊颤起来。他也想不清楚,明明自己明明武功不弱,如何此时就跟猫见了老鼠一般被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的气势压倒了?

    然而身体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耳边虽飘过那声“停下”的厉喝,但黑衣人仍下意识催动马儿向前逃窜,却不想马儿也同样受到刺激,失措中竟向百丈崖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在月色氤氲下急速奔驰,马背上的主人恰巧也各自身着相似颜色的衣衫,远远望去仿佛专门在深夜索命的黑白无常,不过今晚他们却注定是不死不休的对手。

    眼瞅着便快到百丈崖边上,黑衣人已无所遁逃,只能一把抱住君潇从马背上滚落。

    白马被缰绳勒住后扬声嘶吼,抬起前蹄才稳住自己行进的步伐。夏侯简飞速翻身下马,却没来得及先一步抓住君潇。

    黑衣人被逼得步步后退,把长刀横在君潇的玉颈上,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百丈悬崖。

    夏侯简眼神中散发出阵阵寒光,比前世与君潇在此对峙时要阴森许多。他掏出背后的银剑指向黑衣人,声音不含一丝温度也不容丝毫质疑。

    “若想活命的话,放了她。”

    “你将我当作三岁小儿了吗?”黑衣人下意识将君潇勒得更紧了些,“夏侯简,你莫要在这里虚张声势,若论单打独斗你未必是我的对手,何况慕琅弦还在我手里,你若再往前一步,我便砍下她的脑袋。”

    “哦,是吗?”

    夏侯简凤眸轻眯,嘴角微扬,“想不想知道你那三个弟兄在临死前说了什么?可惜啊,他们只能眼睁睁望着你离开的方向,没等开口便被割断了喉咙。”

    “我倒想看看,究竟是我的剑更快,还是你的命更长。”

    话音未落,夏侯简便如形如鬼魅地迅速移动到黑衣人跟前。君潇从没见过夏侯简在自己面前展露如此迅雷疾风般的武功,心想这难不成是失传已久的鬼影剑?

    然而在与夏侯简刹那交汇的对视过后,君潇便顷刻从游离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在黑衣人失神之际狠狠肘击他的胸口,一个灵活的闪转便从危险的虎口逃脱。

    夏侯简淬着冷绝寒光的银色长剑,便在此刻深深刺中那人的要害之处!

    他不是不知道留下活口可以顺藤摸瓜寻找幕后黑手,但看见勒在君潇脖子上的长刀那一刻,脑海中便只剩下三个字萦绕不绝。

    杀了他。

    他已经失去外祖,失去母亲,甚至失去了自己的骄傲,他不能再失去潇潇。

    黑衣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的伤口,如柱的血液在夏侯简拔剑的同时喷涌而出。手里的长刀已因脱力而滑倒在地,他双腿打着颤后退两步,不小心便踩到悬崖边的碎石上,失衡地向后倒去。

    然而,君潇却在黑衣人摔下悬崖的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不自觉地被拉扯向前。

    他竟在君潇未觉察时将绑住她的绳子紧紧缠绕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原来,黑衣人最后留下的那抹讽刺的微笑是在嘲笑他们的自以为是。

    原来,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自己都注定要送命于此。

    原来,她和夏侯简都无法摆脱命运的掌控,永远只能陷入他亲眼看着她掉下悬崖的无限轮回。

    君潇绝望地闭上双眼。黑衣人已从面前消失,她与百丈崖不过一步之遥。就算夏侯简来得及飞身斩断绳索,她也会因惯性而失衡摔落。

    双手皆被牢牢捆住,她无力挣脱,无处攀爬,无法自救。

    就在此刻,那抹寒光仍如璀璨流星在她面前划过一条转瞬即逝的影迹。君潇感受到自己与黑衣人相连的绳索被拦腰斩断,同时身体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陪着她一起掉入眼前这无边无际的深渊。

    也好,生不能同衾,死却能同穴。

    隐匿在远处的高大暗影不可抑制地深深蹙起眉头,事情发展的轨道远远偏离了他的预想。

    他命手下用调虎离山之计引开夏侯简的暗卫,却不曾想夏侯简本人竟然能及时赶到此处。他看得出这小子其实重伤未愈,方才使出的鬼影剑招式已是倾尽体能的蓄力一击。而慕琅弦原本并没有性命之忧,却被这小子带累的一起摔下山崖。

    暗影在连番腹诽之后,又忍不住在心底生出一丝震撼,快到他自己都难以觉察。

    “下山,看他们死没死。死了就把尸体捞上来,没死就在崖底喂两颗丹药。”

    琅弦公主,这次权当我还你的出手搭救之恩吧。

    身后的侍从在得到指令后迅速消失在山风中。不多时,高大暗影便听到了四个字。

    “一息尚存。”

    君潇在探向夏侯简鼻息的时候,心里也同样冒出了这四个字,不过又在前面加了两个字。

    幸好。

    幸好夏侯简还一息尚存,幸好他们两个都还活着,幸好她现在终于确定了他的心意。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天际射向崖底,温柔倾洒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上,让君潇从昨晚的恐惧和现在的疼痛中剥离出来,静静聆听起山间鸟鸣。

    她从未想到,自前世起盘踞在心中的恐怖回忆,如今竟以这样平和静谧的方式展现在眼前,让她不禁嘲笑起自己从前的自以为是。

    其实百丈崖并没有多么可怕,其实夏侯简也从不是她想象的那般无情。

    当然,君潇也不是个傻子。虽然昨晚落崖时她和夏侯简被峭壁间斜出的枝桠接了一下,缓冲了向下摔落的冲击力,但毕竟是从这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现在她竟然就这样轻易醒转,还和夏侯简好端端并排躺在一起,若说没人出手相助君潇自己都不相信。

    当然,此人不可能是轻舟,他不会任由夏侯简和自己躺在这里。更不可能是那四个倒霉鬼的接应,否则他们二人早该被绑走了。

    难不成是那个用石子打中慕雪娆的高人?

    君潇正皱眉思量着,耳边却响起夏侯简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琅弦公主?”

    夏侯简强忍着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一遍遍撑起胳膊又一遍遍失败,但他始终没有减弱周身的警惕,在君潇不解的眼神中拼命远离了她几寸距离。

    环顾四周后他的疑惑更甚,“为何你我二人会一起出现在这里,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明明前一刻他还亲眼看着慕琅弦纵身跃至崖底,下一刻他便在这陌生之处遍体鳞伤地醒来,如何不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但看看眼前之人露出的不可置信与殷殷关切交杂的复杂情绪,夏侯简的心不自觉抽动了一下,语气也随之柔软下来。

    “莫非这里是百丈崖底?莫非我同你一起摔下来了?”

    夏侯简脑海里只能顺理成章地推断出这一种结论,然而自己的猜想却让他更加疑惑。

    这怎么可能?他又不是疯了。纵然觉得琅弦公主的行为举止与之前大有不同,他也很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也不至于跟殉情似的追随她而去吧。

    若说是慕琅弦对他使了阴招……虽然他觉得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若真是如此,轻舟他们也不是木桩摆设,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这样跌下去?

    君潇静静看着夏侯简眼中不停闪烁的焦虑和疑惑,心一下子沉入谷底。

    他是夏侯简没错,却不是自己如今熟识的那个夏侯简,而是前世献妻求荣,亲眼看着自己跳崖的那个夏侯简。

    如果她都可以借琅弦公主的身体重活一世,那前世的夏侯简为何就不能通过自己的身体来到这一时空呢?

    可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夏侯简,愿意为她以命相搏的那个夏侯简还会回来吗?

    君潇霎时间觉得如鲠在喉,只任由碎裂的指甲在泥土里挖出殷红的血痕,面对眼前之人的声声询问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夏侯简蹙紧眉头望着眼前这个他一直尊称为“公主”的女子,反复回忆着她从前表现出来的样子,温柔谦顺,甚至可以说软弱可欺,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副娴雅端庄的模样,却独独少了一份皇家贵女的骨气与傲气。

    然而眼前之人,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明明此刻未发一言,为何他却觉得和以前大有不同。比起琅弦公主本人,倒更像她身边那个冷静倔强的婢子君潇。

    思及此处,夏侯简不禁心绪微动,瞬间换上一副颇为复杂的表情。

    “莫非你是假扮的琅弦公主?”

    君潇的贝齿死死抵住苍白的嘴唇,过了许久才轻声回应道,“本宫到底是不是琅弦公主,你有本事的话大可亲自验证下。只是公子箐之杀伐决断,怎么遇到一点未知的状况就如此慌乱了?”

    事已至此,她必须强迫自己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心绪,一遍遍告诉自己她此刻面对的是前世的夏侯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有他们两个都活得好好的,她所熟悉的夏侯简才有可能重新回来。

    夏侯简闻言,原本的怒容竟渐渐纾解,露出君潇甚为熟悉的笑容来。

    “有趣,有趣。真不知是您从前掩藏的太好,还是我夏侯简看走了眼。”

    夏侯简笑着咳嗽起来,“也罢,管你是娴静尊贵的琅弦公主,还是那个固执有趣的君潇,咱们两个都没必要这么剑拔弩张。无论你相不相信,其实我从来无意加害于你。如今咱们也算共患难一场,我便权当从没看见过你,随你天高任鸟飞。”

    君潇心头感觉一丝莫名的暖流涌过。纵然面前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夏侯简,但从前世的夏侯简嘴里说出这话,更加表明他本性就不是自己从前认定的心肠冷硬之人。

    “只可惜,我却不能任你海阔凭鱼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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