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道青光漫过天际，远山密林似也发出低哑的幽鸣，众人不自觉浑身一温，好似千斤担子撤下般松快起来。
感受着心头闷痛散去，谢影抬手切脉，再抬眼时眼中情绪明灭不定，而那结界之中的人本勉力端直着身形，猛地吐出一口血来，而后脊背如山峦崩塌，雪袍垂落在青黑染血的地面。
“我怎么感觉身体好像便轻盈了……”
人群中有人出声，紧接着便是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
“毒好像被解了！”
在一片欣喜惊诧声中，天启宗几人面上遍布愁云，随着兆丰真人出手向余尽州渡了一股灵气，余尽州面上稍稍有了血色。
月已逐渐沉落，黎明将至。
引起这场混乱的定安司等人已在面色黑沉的赵锦镶的带领下离去，无妄城兵窃窃私语，最终也随着慕容梁离开，而青奴在噬魂剑的追击下已没了踪影。
谢影看了眼被楚令山捞起的浑身染血之人，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一夜风霜，数里皆闻。
无妄城之门虽未彻底打开，玄铁锁链却松了些许，往日萧条的长街上骤然多了几个大小不一的脚印。
谢影望着手中同尘剑，默然将它放在案几上，走出千里阁时，她回头望了望平旷的湖面，脑海中数个画面闪过，最终化为一声无言的叹息。
城门还未开，谢影只能从城墙上过去，谁知才到城墙根下，便见灰衣老人迎风而立。
她心头警铃大作，不明白兆丰真人不去守着余尽州来城门口等她做什么。
正在她苦思如何脱身时，老人转过身来看着她，淡声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上位之人恩威并施，软硬并行，谢影早已领会过这些，于是直言道：“余尽州已从锁灵渊出来，寻迹灯再无燃起的必要，且余尽州已答应与我解契，真人这是何意？”
兆丰真人看着她，闻声并无几分情绪外露，只道：“尽州将九转育灵草给了你，又用四象诀将毒引到身躯中，纵然我能保他神魂不离，他也撑不住几日。”
她原以为兆丰真人阻止楚令山唤起余尽州，是因为余尽州不会有事，如今听来，并非如此，她不禁怀疑，“既然余尽州处境这般凶险，真人为何要放任他运转四象诀？”
兆丰真人沉默着，深看她许久，却道：“我没想到你会问我这个问题。”
谢影一怔，却很快明白兆丰真人的意思，道：“每个人的选择不同，我没想到你们会如此无私。”
“尽州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在他拜入玄门那一刻，便发愿护佑苍生，言出法随，这是他应做的。”
百家饭……
谢影微微愣住，没想到他修行之前是个乞儿。
“真人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兆丰真人望着她，默叹一口气，“他对你用情至深，作为长辈，我希望你能留下来陪陪他。”
闻言，谢影意外极了。在她印象中，兆丰真人不苟言笑，醉心修行，些话万不会从他口中说出。
见她如此神情，兆丰真人微微一笑，问：“你是不是没想过我会插手你们之间的事情？”
谢影默然不语，兆丰真人道：“尽州是我的弟子，我自然得为他上心些。你修行勤勉，有心问道，这些年确实委屈了你，如今你要走，我本不该阻你，可你离开后，可想过去何处？”
“天大地大，只要有心修行，何处不是居处？”
兆丰真人露出几分赞许的神色，却仍道：“朝廷有心相争，天下恐难以安宁。连白山想以姻亲关系得庇护，只怕在此事上不会让步。”
谢影垂下眼，思绪起伏不定，这些她何尝未想过，只是往些年不得自由，如今可以自己选择，怎能再回囚笼。
而他，兆丰真人那样厉害，定然有法子施救。
“多谢真人好意，但我去意已决。”
见谢影神情坚定，兆丰真人没再说什么。
谢影从乾坤袋中拿出伤药跟驱邪骨笛，在看到那件裘衣时定神许久，最终还是全部取了出来。
兆丰真人只道：“既是我当日所赠，岂有收回的道理。”
“这件衣裳”谢影捏着裘衣，心情复杂，兆丰真人却道：“你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内心，待你看清自己的心后再做抉择吧。”
话落，灰衣老人已没了踪迹，只余流转的风。
谢影在城门口立了片刻，回想过往种种，在一只雀鸟飞过城墙时，也飞身跃起。
无妄城封锁数日，官道空无一人。
她准备暗中回连白山祭奠父母，便去渡口乘船，从水上到东境，到东境后掩饰身形，跟随商队回到北境，却在渡口遇见青奴。
青奴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风，曲着肘，似是受了不轻的伤，与她会面的人一身灰白色道袍手持拂尘，身后是一艘瑞兽扬帆的大船，未在天上飞时，麒麟化作藤纹附在船壁上。
船上绯旗猎猎，其上明月衔珠图腾正是明玉宗的标志。
为了避开冲突，谢影欲绕道，谁知才在密林走出一里路便见归术提着剑站在前方。
小药童背着药箱，叉着腰，怒目瞪着她。
谢影顿下步子，心道该来的总会来，抬手折断一截低矮的树枝，做好随时对敌的准备，可归术却勾唇一笑，“你这般紧张做什么？”
“拿了人的东西自然坦荡不起来。”谢影讽笑一声。
小药童阴阳怪气道：“你还知道此举不磊落啊。”
望见小药童怒火中烧的样子，谢影微挑眉梢：“那怎么办，育灵草我已经用了，你杀了我也许还可以从骨上刮下来些许药灵。”
闻言，小药童怒不可遏，提着剑便要袭来，却听归术道：“站着。”
看归术的样子并非是来寻仇，谢影眼中戏谑散去，淡声道：“我想不出来除育灵草外有什么事情能让你特地来找我。”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归术微微扬起下巴，“育灵草之事就此揭过，我找你是想请你帮忙。”
谢影闻声一愣，怀疑道：“你找我帮忙？”
见谢影这般神情，归术轻咳一声，别开脸去，“我是看你身手不错，人还算机敏，若你不愿意，我另找别人便是。”
“虽不知你为何不追究九转育灵草之事，但灵草毕竟被我用了，我一向不喜欠人人情，有何事，你说便是。”
“好。”归术正了神色，“明玉宗夺灵脉之心不死，联合朝廷兵马向玄门发难，受难的尽是百姓，你用了九转育灵草，便有燃起九转灵火的能力。”
听到此处，谢影眉头沉下，“我差点以为你真的甘心让出九转育灵草，原来是想让我给你做伙夫。”
“胡言乱语！”小药童气红了脸，怒道：“让你燃起九转灵火，助炼灵丹是你的福气，你竟敢将灵丹与凡尘俗食相提并论。”
听到小药童如此贬低五谷杂粮，谢影眼神如刀，却在小药童愤恨的神情中笑了出来，“我不信你生来便是筑基之体，既然这么瞧不起粮食，那就除了这一身皮肉，还归天地。”
“你！”
小药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归术制止，归术看着谢影道：“炼丹之事关乎此战成败，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我考虑好了。”
归术狐疑看来，却听谢影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明玉宗与朝廷沆瀣一气，若是放任他们行事，大道将不存。”
归术望着谢影，眼中数道神光闪过，只道：“是我误解你了。”
谢影望着远处绵延不绝的山峦，透过青黑林木，遥见一方阡陌人家，缓缓道：“人若没有信仰，便很容易失去守善恶之心，峻法之下尽生贪欲。”
回到千里阁时，所有人都在等着她，楚令山对她道：“去看看他吧。”
谢影没有丝毫犹豫，提步便向余尽州所住之屋走去。
“多谢当日归术师妹相救之恩。”
楚令山对归术微微拱手，归术回了一礼，“都是修行之人，不必言谢。”
归术道：“我想去看看尽州师兄，可以吗？”
楚令山愣住，听山听水也是瞠目结舌，归术见他们此般，便对楚令山道：“我已经知道了，亦没有加害他之心，不必忌惮我。”
如今也没有再瞒的必要了，楚令山便对着一众天启宗弟子道：“如你们所想，无尘便是大师兄。”
听山呆愣在原地，听水只吃惊片刻，想起过往之事，很快恢复镇定，拍了拍听山的肩，“别想了，大师兄宅心仁厚，不会开罪我们的。”
听山点点头，“也是，但大师兄的伤”
忽然他顿住，望着楚令山的神情，又看了看归术，狐疑道：“我怎么感觉令山师兄看归术师姐的目光有点像无尘……诶不对是大师兄看师嫂的目光。”
听水顺着听山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二人已上了木梯，便道：“令山师兄与归术师姐相识那么久，若是有情况早有了。”
听山点点头：“也是。”
到了门前，楚令山停下步子，犹豫着对归术道：“师嫂应当与师兄有话要说，归术师妹且先随我等一等。”
楚令山言辞委婉，归术透过窗牖看着木榻上沉睡的人，不禁笑一声：“楚师兄多虑了，我对尽州师兄并没那些心思，此次来是想为他诊治的。
见楚令山神情有些许怀疑，归术道：“他助我正道心，我欠他这个人情。”
“正道心？”楚令山意外极了，“这些年师兄一直在锁灵渊内，何时与归术师妹见过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