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梦

    一片黑沉中,余尽州抬手在身前一拂,同心镜倏然浮现,谢影适时转头,望见镜中红黑交织的虚影,心道这便是如今她心中所念吗。

    他看她一眼,她心领神会,动念去寻楚令山,同心镜上霎时浮现一方荒地,地上遍布枯骨,妖兽在四方蠢蠢欲动。

    望着眼前画面,谢影呼吸一滞,何其眼熟,这正是当日念及菩提镜所看到的地方。

    余尽州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转头看她:“走吧。”

    她挑了挑眉,扬起下巴指向他身后,“总得有人垫后。”

    他有些意外,未料想她竟会如此干脆地放弃菩提镜。

    她看出了他的心思,脑海中忽然浮现卞宅种种,以及出现在双镜考验中的那个老人,颇为复杂一笑,只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终是虚梦一场。”

    话落,她提剑朝着汹涌而来的腐骨群走去。

    他却怔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竟有几分恍惚,直到她吹响驱邪骨笛,他倏然惊醒,提剑朝荒凉的山丘走去。

    随着骨笛响起,低沉哀婉的声音沿着地脉传遍四境。远在天尽头的老人站在千刃壁上,遥遥看着从天际漫来的海水击卷石壁,闻声神情一凝。

    越过低矮的山丘是一片平旷原野,寸草不生,月辉洒下,映亮一片萧条。

    随着余尽州一掌拍向地面,干涸的土层缓缓裂开,黄沙四起,卷起数道沙风,而在沙风中央的赫然正是楚令山一群人,庞大的沙风将他们裹在中央,已然昏迷过去。

    也是这一掌,四野顿时明亮起来。

    一群人举着火把从沙风后走来,正中的正是赵锦镶,而他手上挟持着青奴。

    一见到余尽州,青奴便泪眼望来,神情凄楚:“宋郎……”

    缭绕的焰火映亮楚令山等人惨白的脸,余尽州从他们脸上收回目光,冷冷看向赵锦镶:“重伤并扣押天启宗弟子,赵大人这是何意?”

    赵锦镶弯了弯唇角:“天启宗弟子出手伤人,天山峡凶险,他们方经其祸,如何怪得了我们。不过”

    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我很是意外,你竟会为了天启宗的弟子独闯天山峡。”

    余尽州神情平静,“若是不想引起天下纷争,便放了天启宗的弟子。”

    赵锦镶却笑一声,腾蛇剑又回收了几分,抵着青奴的脖颈,幽幽道:“你的老相好在我手里。我有几分好奇,在你心里,萍水相逢的天启宗弟子重要,还是她重要。”

    “你想如何?”

    “杀了天启宗弟子,然后自剖禅骨,我放了她。”

    “一石二鸟,当真是高啊。”

    谢影提着剑从黑暗中走来,目光幽冷。

    赵锦镶望着并肩而立的两人,眼底神光莫测,笑道:“原来是余夫人,我还在想谁这么大本事竟能制住无妄军。”

    “无尘师父可考虑好了?”

    “考虑什么?”谢影讽笑一声,提剑指向赵锦镶,而后滑向楚楚可怜的青奴,“你们的命,我早想要了,不如今日一并留下吧。”

    “好大的口气。”赵锦镶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眸光戏谑,“余夫人怕是久居千舟峰,未留心过外界发生了何事吧。”

    “你要不听听你身边之人如何选?”

    谢影低笑一声,心道赵锦镶此举真是多此一举,可身侧之人却道:“可。”

    她不可置信转眸,却见他神情无比认真,竟是已提剑朝楚令山等人走去。

    本该宽心的青奴却微微皱眉,竟是喊道:“快,阻止他,他要破阵。”

    众人转头看去,果见余尽州双手结印,金蓝交织的光芒映亮四方,随着他一掌震碎沙风,噬魂剑带着千钧之力破开周遭风烟,磅礴的剑气将前来阻拦的甲卫扫开。

    见余尽州救下楚令山一行人,谢影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可青奴望见那灵力后,却厉声道:“你不是无尘!你究竟是谁?”

    众人愣住,赵锦镶也是一惊,拧眉看着扶着楚令山坐下的僧人,沉默片刻笑出声来:“难怪那般奇怪,原来你不是妖僧。”

    谢影眉头紧皱,虽知余尽州的身份早晚要暴露,也知瞒不过青奴,可在这时暴露,当真不是时候。

    青奴死死盯着余尽州,目光森冷:“你将无尘怎么了?为何你用了他的身体?”

    楚令山已经醒来,看见赶来救他的余尽州,愧怍极了,闻言更是激动地要站起来,可余尽州摁住他的肩,起身看向青奴,道:“得你这般关心,当真是意外。”

    瞧着他的神情,青奴脸上的柔弱彻底褪去,笑了一声:“我本还心存不忍,想让你死得糊涂些,如今看来,倒是多此一举。”

    言罢,她微抬起手,“慕容梁,给我杀。取来禅骨,便能救你的心上人了。”

    四方瞬间浮现无数人影,将余尽州跟谢影团团围住。

    慕容梁歉疚道:“诸位与我无冤无仇,我也不愿同诸位为敌,可你们引起无妄城动乱,还害死老城主,我只能得罪了。”

    余尽州望着从半侧身子隐入黑暗的慕容梁,道:“无妄城之祸源自何处,阁下心知肚明,琴娘的魂在何处,想来你也知晓,为何还要帮他们做事?”

    慕容梁微垂着眼,仍是那副文弱书生的样子,可谢影却瞧出了重重戾气,想起初见时他义正严词的样子,祭天大典上的所为以及贾玉贵的话,不由讽道:“故作情深,当真可笑,你的所为皆是为了自己,唱这么久的戏莫不是将自己也唱进去了?身份为假,忠义为假,你还有什么是真的?”

    闻言,慕容梁抬眼看来,神情有几分慌乱,却在一瞬之后恢复镇定,厉声道:“做下那般错事,竟还作言造语。”

    甲卫与城兵皆朝他们袭来,余尽州为楚令山等人布下一个护体阵,而后提剑用剑气扫退攻来的人。

    甲卫与城兵一起攻来,足有上百人,幢幢人影如山峦袭来,遮住月影。

    见余尽州只用剑气,并不伤人,谢影不由怒火中烧,带着灵力的一剑震飞黑压压的士兵后,对余尽州冷冷道:“如今并无几人知晓你的身份,哪怕你伤了凡人也无甚影响,这般束手束脚做什么!”

    余尽州看她一眼,长指在剑刃上一点,如山雾一般浓厚的凶煞之气铺天盖地般涌出,将蜂拥而至的士兵拦截在前。

    谢影看了眼他,知晓他不会随意伤人,没再说什么,快步走向楚令山,将他们扶起来后输送过去灵力让他们恢复精气神。

    就在这时,脱离煞气所制的城兵提着长□□来,余尽州打退几位城兵后,一转眸便见长枪直向谢影的脊背。

    谢影察觉到杀气,刚想一掌拍去,便听“砰”的一声,握着长枪的瘦小城兵被噬魂剑打出数丈远,重重跌落在地,吐出一口血后便没了声息。

    楚令山看到这一幕后,身子猛地一颤,立时望向余尽州,眼中涌现惊涛骇浪。

    谢影也是一愣,却见余尽州闭了闭眼,再抬眼时已是一片平静,看向那些惶恐惧怕,在原地踯躅的凡人,声音很轻,似是劝诫,又似是在说服自己,“忠信孝义,人之本分,我不愿伤及尔等,也希望你们能辨是非,存心周正。”

    他虽提剑傲立,形神从容,谢影却看见他藏在袖下的手微微颤抖。

    身为修行人,自踏入修行一途便发愿庇佑苍生。

    生于天地,同于天地,方为得道。

    她虽因往日之事厌倦俗世纷争,可有人的地方便少不得斗争,纵然读了万卷经,习练长生飞升之法,她仍不配称自己为修行人。

    她有自知之明,却仍妄想一睹上界光华,但此道不可沾染凡尘因果。

    因此她虽自私凉薄,却也不敢过多生因造果。

    而他素有尚名,所行所为她也看在眼里,这段因果怕是会令他疚心疾首,不可终日。

    “冠冕堂皇,虚伪至极,还我幼弟命来!”

    不知何处传出一声怒吼,身着戎装的大汉提着长枪快步刺来,其他士兵更是如梦初醒,跨步杀来。

    可那握着宽剑,瘦长清隽的身影却是丝毫不让,任由长枪朝他胸腔刺来。

    谢影内心有几分烦躁,未加思索便握着同尘剑奔来,可在挑向长枪的那一刹,被一只清瘦惨白的手握住剑柄,那长枪穿胸而过。

    望见他眸中的释然,谢影一掌扫飞汹涌而至的人群,神情复杂极了,“蠢货。”

    虽是这般骂着,可她却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影,布下一层结界后,慌乱地打开乾坤袋,从里面掏出一瓶伤药,喂到他嘴里。

    他见她眼眸微微泛红,明明虚弱极了,却仍笑道:“你在担心我。”

    她抬眼,明明眼中尽是担忧,却冷冷道:“这是你师父的药,本就是要给你的。”

    他的身体本就虚弱,如今心脉受损,灵台存不住灵力,灵力竟要从经脉中钻出,而那朵封存在灵台中的育灵草逐渐显出形来,发出沁脾的幽香。

    看着那朵若隐若现的灵草,谢影吸了吸鼻子,触手可得的东西,可她此刻却伸不出手去拿,乾坤袋中的药兽疯狂颤动,她的心也似被烫住了一般,不受控制地去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从鸿翔镇到红药坊,再到无妄城。

    怀疑,误会,生死,谎言。

    明明不到一月,却似走了许久。

    见她眼中情绪交叠,余尽州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低声道:“再等等我好吗?”

    她一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未开口,却被他冰凉的指抚了抚眉头。

    “别总是皱眉,会生纹的。”

    “余尽州。”她望着他的眼眸,一边为他疗伤,一边道:“我知你要菩提镜是做什么,也知晓你言出必行,可除此之外,你莫要再为我做那么多了。”

    他明白她说的是方才他为了救她背负因果的事情,知晓她性子别扭,一些事情若是他不主动挑开,她便将牛角尖钻到底,便道:“我很早便钟情于你,成婚之事是我欠缺考虑,一直心中有愧,出锁灵渊后便有心还你自由。可如今我发现你心中并非无我,只是心有芥蒂,无法面对罢了。”

    听得此言,她双耳微红,当即便要推开他起身,可他固执地抓住她的手,黑沉的眸紧锁着她,续道:“我已找到两全之法,阿影,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吗?”

    他情真意切,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可她看着他的眼眸,忽然一把推开他,厉声道:“不好!”

    他心神一颤,有几分怔愣地看着她,她立在月下,身后的结界外是楚令山等人与兵甲的刀光剑影。

    她眸中情绪无比复杂:“余尽州,我知你的两全之法是什么。”

    “用菩提镜回到过去是吗,既能完成你的使命,又能阻止一切不幸的发生。”

    他看着她,不意外她能猜到这些,她虽做事莽撞,却聪慧异常。

    “可过去的我还是我吗?那个尚未经历一切,没有所有记忆的谢影与我有何关系!”

    她红着眼眸,声音清脆,却如冰锥一般落在他心上,将他扎得血肉模糊,也刺穿了他的自欺。

    是啊,他无法诛杀天魔,反因天魔失去躯壳,借得他人身躯苟延残喘,以为拿到菩提镜回到过去便能实现夙愿,也能与她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可是事已发生,伤痛已造成,回到过去有何意义,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这才明白她的那句“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终是虚梦一场。”的深意。

    他不由问:“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明明”

    她知晓他的意思,在他的欲言又止中道:“明明我曾经很想要菩提镜,是吗?”

    他望着她,沉默不言,她苦笑一声道:“回到过去改变命运确是我所愿,可这却不是我第一选择。比起身处虚幻中,我更想活在当下。”

    从离开天启宗时,她便一心寻找九转育灵草,修复灵脉,得知菩提镜的存在后才转道至此。

    见他面色如霜,神情不属,谢影便知她的一席话对他造成多大伤害,可覆水难收,早些让他明白也好,便道:“回到过去是你的选择,回去做什么,我不想知道,可我只想告诉你。”

    她顿了顿,无视他惨白的面容,黯淡的眼眸,道:“回到过去后,不要去寻我,不要涉足我的生活,这对过去的我来说,不公平。”

    仅此一句话,宛如羽箭一般将他最后一根支撑精神的骨击穿,他猛然吐出一口血来,大限将至般沉沉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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