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桥头靠近应悔崖，隐隐都能听见崖下磅礴的水流声。

    往前是林惜微的剑，往后是远处传来的巡逻弟子的声响。周寻勉力一笑，冷汗直流，支支吾吾地说着：“原来是林师姐，我……我不过是试炼结束有些累了，来这边吹吹风。”

    林惜微懒得与他周旋，开门见山道：“谁派你来的，为何想杀我？”

    周寻不想她如此直接，脸色一变，死死地盯着林惜微的脸，如果眼睛能喷火他已经将这张脸烧穿了。

    “林师姐，先别急着问我，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他一字一句道，“为、什、么、你、还、活、着。”

    还没说完，他突然暴起，绕开身前横剑朝铁索桥的方向扑去。他明白今日已不可能善了，自己远非林惜微的对手，但林惜微身为掌门弟子不可无故离山，只要自己逃出青霄，一切都还有机会。

    林惜微怎会给他机会，脚尖轻点几下便追上周寻，她在问出更多信息前不欲杀人，剑始终未出鞘，于是手中凝聚灵力想擒住他。出乎意料的是周寻并未被她这一手追云袖拿下，甚至整个人凭空消失了。

    ——是他杀原主时所用的隐匿身形的秘法。

    眼见自己追杀的人不见踪影，林惜微并未慌乱。虽然在幻境时吃了亏，但此刻是在现实，也没有那些无谓的信任干扰感官，她的状态已达到最佳。

    她闭上眼，放缓了呼吸，于吐纳间调动全身的灵识去感受周围的环境。

    青霄上下练的剑法都是东篱下，一共有二十四重，每六重又为一个小境界，四个小境界间的突破极其困难，尤其是进入第三境界后，每提升一重修炼者的剑意都是脱胎换骨。因此，很多修道者终其一生也就卡在二三境界的突破上，修炼到十三重往上的，基本就代表这辈子进了长老簿。

    能够突破第四境界的人更是寥寥无几，青霄立派以来出过的两只手都数得过来。据林惜微所知，如今沧平君的修为便是在第十九重或第二十重。

    倒不是说资质平庸者就不能练。东篱下说穿了不过是一套剑法，谁人皆可得之形，但若无相应的灵力作根基，只有剑形而无剑意，哪怕使用出第二十四重的东篱下，也不过是花拳绣脚的武功，连修道者使用第一重东篱下都能轻易击败。也正因此，仙门收徒极其看重天赋，一个人的修道天赋决定了他体内灵力的上限，也决定了他吸收门派功法的上限。

    林惜微今年二十，入道仅仅十二年，便已将东篱下修炼至第十二重，甚至已经在此境界卡了三年，这天资放眼青霄几千年来都算极其卓越的。也正因此，当年沧平君才力排众议地将她从林家带回鸿鹄山，直到现在还有青霄仗势抢人的风言风语。

    自她修炼第十二重东篱下后，她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对周围事物的感知力提升了。起初她十分不适应，有时在睡梦中都会被窗外落下一朵花的声音惊醒，后来逐渐习惯后，会有意识地在不同情况下调整自己的五感，让自己适应环境。

    这种感知力的提升也在战斗中帮了她很多次，此前奉师命下山除魔时，师弟师妹们问她为何知道几时会有山洪，为何能在数里之外便追踪到魔物，她都以直觉搪塞。实则都是她感知到的。在她眼中，万事万物仿佛都有了灵智，她可以是风，可以是叶，浊风带来远处魔物身上的气息，落叶告诉她山的另一边下起暴雨河水淹没岸边。

    她进入第十二重东篱下的这三年一直在思考，为何跨入第三境界的门槛如此之高，高过无数前辈的百年道途，高过无数弟子的寒来暑往。

    ——也许是因为进入第三境界之后，修道者便不单是在修炼仙门的功法，而是将自己融入自然获得超脱。

    天地万物，道法自然。不过如此。

    周寻正躲在一处，虽然他知道自己此时无人可见他的身形，他依然蜷着头弯着腰，仿佛这样的姿势可以给他更多安全感。

    没事的，她发现不了我，我的秘法是“神仙”教的，“神仙”会救我的……他不断对着自己重复这些话，试图从这些语句中获得力量，这是他一贯处理问题的方式。

    只要把摔坏的木雕藏到床底下父亲就不会责怪了，只要把划破的衣服用布盖起来母亲就不会发现了，只要把失手推到石头上昏迷的弟弟扔到河里就没有人会指责他了。

    他没有做坏事，没有逃避，只是把做过的事情稍微遮掩一下、修饰一下，别人发现不了就不是他的错了。也正因此，他虽修为不济，剑法平平，却练得一手好轻功。他已经用这种“计谋”解决了无数问题，他相信只要自己借助秘法躲起来，林惜微怎么也发现不了自己。

    遗憾的是林惜微并未如他的愿。下一瞬间，感知到周寻方位的她身如离弦之箭掠向对方，人未至，剑已展锋。见识到对方的手段后，她不再顾忌不能伤人，一剑刺穿躲在树后那人的肩膀。空气中溅起一片血花，施法者见血后，隐匿的秘法也随之失效。

    周寻并没有在隐藏后冲向铁索桥逃向应悔崖，而是掉头转向后山隐藏，也许是为了迷惑对手，也许是害怕面对过桥后的未知危险，总之他再次选择了藏起来。

    这也方便了林惜微动手。她那一剑并未伤及要害，只是想限制对方的行动，看到重新出现的周寻，平静地开口：“做个交易吧。你将幕后的人是谁、有何谋划一五一十告诉我，我可以放你下山，不再追究。”

    周寻疼得脸色惨白，却仍阴测测一笑，“假惺惺的，你起死回生的保命秘法被我撞破，怎么可能放过我！”

    见他将自己借尸还魂这一出解释为“保命秘法”，林惜微反而松了口气。既然无人怀疑自己的来历，这周寻又只是别人手底下个卖命的，冤有头债有主，原主的杀身之仇便理应找那幕后黑手报去。

    于是她收剑入鞘，顺着对方的话语淡然道：“我那保命秘法虽不常见，却也并非不可告人。只要你如实回答问题，我便只当今日没见过你，身为青霄之徒定不会出尔反尔。”

    眼见对方露出犹豫之色，她便再添上一把火，“我甚至可以帮你离开鸿鹄山。应悔崖凶险万分，你很难全须全尾地下去，而我身为掌门之徒有权带其他弟子下山历练，我可以在下次离开青霄时捎上你。”

    周寻脸色一松，似乎被说服了，慢慢开口道：“既然如此，林师姐，我相信你。教我秘法让我来杀你的，就是……”话音未落便向上发射一枚箭头，林惜微占据上风也从未放松警惕，再加上空气中传来的火药味，顿时明白了这是枚烟雾弹，周寻想引来巡逻的弟子。这种烟雾弹上天只需要一秒，她当下一跃而起，快如惊鸿，在烟雾弹刚飞过树顶时便已追上，一剑削去引信。而后身形一转毫不停留，朝已冲向铁索桥的周寻掠去。

    当她追上周寻，两人都已上桥。周寻在她前方三米开外，铁索摇晃，自脚下传出“哐当”声响，桥面又窄，周寻光是站稳便已费劲。林惜微比他好些，却也不比往日从容，心知不可在此处久拖不决，否则力竭陷入危险不说，铁索撞击声也会引来巡逻弟子。

    她刚想开口，周寻却先愤恨道：“林惜微，你为何不肯乖乖去死！我的任务是要你的命，你为何就不肯顺我的意？”

    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林惜微只觉好笑。这是什么道理，就因为他接了个任务，自己就必须合他意去死吗，用她在现实的记忆来说，这种行为就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不知道幕后的人给了你什么承诺，让你如此忠心地替他卖命。”她眉峰低敛，目光却始终盯着周寻，慢悠悠说出诛心的话语：“我只知道，如果是我来谋划，我不会让我的手下走应悔崖这么一条危险的逃生路，除非那人对我而言，已经没用了。”

    ——这句话正击中周寻内心最隐秘的恐惧。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何他任务失败后直到现在，“神仙”都没有再回复过他的呼唤，明明之前只需要在心里默念几声便能听到“神仙”的声音。在之前给他下达杀人的指令时，他也就“任务失败后从应悔崖离山”这一点的危险程度提出质疑，“神仙”却回避了这点，只让他专注任务，事成之后会给他数不清的修道机遇，助他成为一方名修。他因为“神仙”传授的隐匿秘法和通过幻象转嫁伤害的秘法而相信“神仙”的强大，顺理成章地藏好心底的不安，告诉自己“神仙”不可能骗人——正如同他以前所做的那样。

    他是被“神仙”抛弃了吗？直到站到铁索桥上时，他都能表现地对“神仙”的承诺深信不疑。直到被林惜微点破，他终于无法再维持自欺欺人的假象，认清自己已成为弃子的事实。

    “我不知道他是谁，他说自己是神仙……”周寻终于松了口，喃喃道：“他就像我脑海中的声音，是他教会了我怎么隐匿身形，怎样在幻境中杀人……”

    据周寻所说，这道声音是三年前出现的。起初他也十分惶恐，以为是自己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是自己要入魔了，但“神仙”给人一种很好相处的感觉，他在办错事被师长责备、突破失败、被同门使绊子时，都是“神仙”在宽慰他。

    “神仙”还给他说了很多山下的事。在“神仙”的描述中，普通人皆是愚不可及，遇到困难只能仰仗仙门的人，有一地唤作曲陵，虽在灵力结界范围之内，却常年有魔物出没，像他这等天下第一剑宗的弟子，若再得到一些机缘提升实力，在曲陵或者其他地方都能得到至高无上的礼遇。

    这些描述对于一个父母皆是凡人却罕见拥有修道天赋，立志成为修真界的大人物，修炼十年后却发现自己的修道天赋只刚好够到入道门槛的小弟子来说，不可谓不有诱惑力。于是他听从“神仙”的安排，把握住青霄与赤霞十年一次的交流机会，在幻境中杀了林惜微。

    至于为什么要杀林惜微，他没有问，他也不在乎。死了谁都无所谓，他只希望能得到“神仙”口中的实力与地位。

    林惜微听完后便陷入沉思。

    若是在现代，她会认为周寻遭遇了电信诈骗，这一听显然就是个骗子精心设下的抓住人内心最真切的渴望并以此画大饼的圈套。但这毕竟是个仙侠世界，都修仙了，如果出现个“神仙”，似乎也还算合理。

    但此方世界真的有神仙吗？早几千年还有个别修道者活了上千岁，修为通天，却也没听说过有飞升成功的，寿命走到头后仍旧羽化。如今是末法时代，寿命突破千年的修道者已经很久未曾出现，这自称“神仙”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而且说实话，这种在心中默念便有回应的“神仙”，令她想到另一种可能。

    系统。

    林惜微尝试呼唤系统，想问问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它的同事，等了片刻也没有等来回复，不知道是信号不好还是不想回答她。

    见她半天不说话，周寻急了，生怕她不信，更怕她是在打算杀自己灭口，“我所知道的消息都告诉你了，你……你爱信不信，但你不能出尔反尔，否则你不得好死！”

    林惜微懒得跟他一般见识，淡然道：“这是自然。你可以走了，回去后不得对任何人提起此事，我会带你离山。”语罢转身，足尖一点，轻如鸿雁地从铁索桥跃上后山桥头。

    ——此时变故突起，在她转身后，周寻的眼睛突然变成血红色，脸上泛出奇异的花纹，指甲长出半米长，与此同时他周身灵力间涨了几百倍，瞬间暴起后扑向林惜微，尖锐的指甲直捣后心。林惜微自然感觉到了，但对方此时的灵力已经赶上她，令她大为震惊，她又失了先机，只得先避开致命处，伤到后背且不管了。

    哐当——铁索桥振荡几下，接着一根树枝破空而来，带着一股充沛的魔息穿透周寻的心口。此时他双脚仍在桥上，受重伤后身形不稳，翻身落下山谷。

    只见一名紫衣男子正站在铁索桥中心处，手上还保持着扔树枝的姿势，挑眉一笑。

    “哟，还好上山的时候捡了根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