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重剑与葬礼

    “死亡只是一场新旅程的开始。”

    昔时的杜尔抱着幼妹,坐在小镇寓所的门廊下,庭前园圃的石子路上卧着一只死去的麻雀。院子里丛丛密植了矮蔷薇,花叶上闪着灌溉时喷溅上的水珠。在烈日之下看到被天国征召去的幼鸟是常事,这个炽热的季节于它们实非宜居。蔷薇迷蒙的艳香环抱着一团随时间迁移已逐渐发硬的绒羽,它再不会振翅和絮语。

    基娅拉粗应了一声,思绪不在此处。她未曾有感于陌生麻雀的死亡,只是双目凝视和见证了这一事实。将兄长方才的喟叹全然看作对孩童的刻意宽慰,她未料杜尔的演说还有后文。

    “我们驱使暴力,用力量击溃力量,来日被更大的暴力摧垮,这是理当成立的规律。”

    杜尔慢慢地说,将抽象的哲思讲给幼妹,虔诚地像为自己作判决。

    基娅拉点点头,以昭示她听进去了。但此番言语实在不能在她思绪中落下些许痕迹,距离她触摸到这条铁律,还很遥远,又或许她终身不会被卷入其背后的洪波。

    杜尔并不苛求,他揭过这页,很快把话题引到孩子的校园生活,又慢慢地叙说他在巴勒莫所见所听的趣事逸闻。

    葬礼于这户只有兄妹的人家不陌生,它像是定期拜候的老友。基娅拉四岁时,被兄长牵着手参加了人生的第一场葬礼,送走了生身父母。他们都下辖于彭格列,没有显赫的声名,丧命于枪击,这在暴力机关中时有发生,无声无息得仿佛海风从岸边卷去几粒沙。关于那对夫妻的记忆现今已被蒙上了浓雾,任如何擦拭相框,他们年幼的孩子也无法从旧照片中求索到一丝来自家人的熟悉感。此后经年,那些随杜尔登门拜候的同僚中,也有几张面孔日后再未能见,基娅拉不常询问这些兄姊的近况,对那些不再来的人,她早已从杜尔经年累月抚不平的眉头明确了他们的归处。

    从陶尔米纳到巴勒莫的车程不算短,但这点时间显然不够基娅拉为自己做好身心的武装。她还穿着今晨出门去俱乐部的短衬衣,踩着双板鞋,一侧的边沿看得出使用痕迹带来的磨损。车停时,街旁已有穿了黑西装的人等候他们,彭格列的九代雷守亲自为基娅拉开门,接受了一众下属的礼节性示意,然后领着她向内走。

    没有人对基娅拉的存在发出评论,他们也不急于上前,蹲身牵着她的手对她说“节哀”。鲜少有家族成员的亲属一直游离于他们的世界之外,杜尔不对自己的胞妹隐瞒,却又竭力圈地把她隔绝在彭格列的影响之外,这种近乎偏执的坚持在更多家族成员看来难以理解。而这一切带来的影响便是,基娅拉自诩为误入小人国的格列佛,背后隐隐的考究目光让她如芒在背。

    他们在一处隶属彭格列的办公场所歇脚,不断有人叩门进入向加纳许·III商议或汇报,基娅拉无意去听与她所属另一个世界的讯息,她坐在沙发上,手捧着杯未喝一口的水,放空思绪权当个装饰用的人偶。

    葬礼定在隔日,讣告已经传达到各处。加纳许似在征求她的意见,但通知的语气听来不像问询。一些笼罩着意大利的黑夜、而基娅拉闻所未闻的大人物都将来访致意。作为唯一的血亲,她仅有的职责便是手捧亡兄的遗照,在教堂走完所属杜尔的最后一段路。

    彭格列对杜尔遗留下的女孩没有苛求,也全无期许。基娅拉知道自己明日会有的是惯常的缄默,正如她过往行走在世界上的每一天。

    会客室的门再次因为推动发出吱呀一声,这次不是基娅拉陌生的面孔。朱斯蒂娜探身望来。这是一位蜜色皮肤、有着地中海人种常见的棕色长卷发的女士,以作为剑帝杜尔的左膀右臂闻名。她脸色很难看,身上还套着未洗净血渍的巴利安制服,显然跋涉赶路后未经很好的修整。基娅拉抬头,定定地凝视着这位与她共用过圣诞晚餐的来客。

    “扎拉雷。”加纳许·III显然对巴利安的小队队长也不陌生,点出了她的姓氏,“也许你特地前来关照杜尔的妹妹。”

    “雷守大人。”众人俱知的,杜尔亲密的异性挚友,朱斯蒂娜·扎拉雷给出了礼节性问候,一个艰难的微笑自她灰白的脸上浮现。

    “我和杜尔小姐有过几面之缘,突遭变故,我猜想,可能熟悉的人能缓解她的哀恸。”

    朱斯蒂娜干涩的唇动了动,这几句对话大抵抽尽了她全身的气力。基娅拉起身,向身侧的男性鞠了一躬,她原是打定主意在做客的几日中不作出任何诉求的。

    “感谢您一路的照拂,加纳许先生。如果不会给您带来困扰的话,能否允许我在葬礼前对朱斯蒂娜小姐稍作打扰?”

    一只手轻轻落在基娅拉的头顶,满怀关爱地揉了揉。

    “去吧。”年长的雷守叹了口气,“还是个孩子啊。”

    出乎基娅拉意料的是,看起来已摇摇欲坠的朱斯蒂娜没有带她返回巴利安在彭格列总部的驻地,反而驱车往镇外去。泥路崎岖,一路颠簸不断,让基娅拉疑心顶着糟糕脸色的驾驶员会不会自抑不住呕吐。末了,她们停在了一处密林前。

    橡木的叶片被夏日灌溉,满目俱是令人沉醉的深绿,随微风不住私语。基娅拉却在一片翠色中无端看见了血的殷红。

    终于印证着她心中冥冥的惧意,身位在前的朱斯蒂娜停下了脚步。无形的一股力迫使基娅拉一个踉跄,面前的林荫下矗立了一把剑,剑锋没入土中,血槽内犹在的只是凝结成的漆黑的结块。周边的一片的土壤显然曾经受到了慷慨的灌溉,捧出一抔诡异的瑰红。

    “我出外事临行前,他说,遇到了一个很有傲气的年轻人。对方放言若加入巴利安,非首领不做。”

    “那时他大笑,说自己接下了对方一场决斗的邀约。他还说像那少年这样的英杰,正是巴利安需要的新鲜血液。”

    “我们都确信他会赢。”

    朱斯蒂娜哽了哽,不忍说出未尽之语。荒野中的生灵无不对雄起的幼狮惊羡与赞叹,争先向前去恭贺称臣,而昔日的头狼被开膛破肚横尸于无人眷顾之处。杜尔是她仰慕和追随的枭雄,她却只得在终局之后对着斯人余留的一泊血迹献上哀悼。

    一双手慢慢地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朱斯蒂娜低头,看到了基娅拉。

    “回去吧。”女孩轻声地说。

    次日的葬礼没有基娅拉想象的艰难,它更像彭格列与同盟者们又一次大同小异的社交会面,交易和阴谋在一朵又一朵白玫瑰被放入棺木时被敲定,基娅拉只是其中一个无足轻重的添头。描金雕饰的教堂中回荡神甫低吟的,送逝者往生的圣言夹杂着面目模糊者们的私语。

    被尊为教父的彭格列九代Timoteo实是位面目祥和的老者,以家族名义致悼辞之后,自攀谈中抽身前来与基娅拉叙话。基娅拉已熟悉的雷守加纳许侍立于他身侧,俨然一副保护者的架势。

    他语中的遗憾和宽慰基娅拉只粗粗听了个大概,作为领袖,兴许此类悼亡的套话他已对家族遗属念过一遍又一遍,基娅拉心绪杂乱地揣测。也许是何以抚恤她这类不属于家族的特殊眷属给老人带来了难题,让他话语中又提及了一位陌生的股肱之臣,Timoteo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似是无意地对身侧的守护者说,可惜家光不在,不然当问问他怎么想。

    人群中的议论声似大了些,话题中心围绕正上前献花致意的少年。他从外貌看来只比基娅拉稍长。迪诺·加百罗涅,父亲病重辞世而临危受命的加百罗涅家族首领。宾客毫不存回避意识的品头论足让基娅拉轻易自其中提取了相关的信息,她麻木地与迪诺交换了一个此前已重复了多次的点头致意。

    跟在加百罗涅首领身后的是一位秘书模样的中年男性,以及从年龄上看原不该出现在这一场合的稚童。

    那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小男孩穿了全套西服,大概是按身量定制的,头上甚至扣着一顶橘色绸边礼帽。大约是家族中的子弟,基娅拉暗暗走神,觉得这身正装装束颇为荒谬奇异,未曾注意对方漆黑的眼睛正审视着她,若有所思。

    在另一侧,于棺旁安置下一束白花后,迪诺却并未退回人群中。他不自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像需要鼓足勇气,成了除却巴利安一众杜尔的旧部外,葬礼上自Timoteo后第二个与基娅拉攀谈的人。

    “我很遗憾。”迪诺选了一个再老套不过的开篇,让说话的对象敛神来注视着他。

    “也许你会想知道……他没有来。”

    基娅拉被猝然击中,不明就里,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语中的“他”指的是谁,斯贝尔比·斯库瓦罗,那位击败杜尔的少年天才。不知道这位年轻人从何处来的自信确认了她已明悉兄长的死因,而竟不担忧自己此番说道是对牛弹琴,她偏了偏头,面色有些不虞地斜睨了他一眼。

    迪诺似乎纯粹是来充当信使,忽的没了后文,又似是全然没有品出基娅拉神色中的意味,他竟只是温和地注视着她,好像等她作出一个回应。

    摸不清他用意的基娅拉有些茫然,低低地虚应了一声。这让原以为她应满腔恨意,才一个冲动上前试图替友人说话的迪诺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反馈,眼底尽是藏不住的意外,但又就自己此前没有头尾的句子解释说:“现在斯库瓦罗被属意成为巴利安下一任首领,出现在前代的葬礼上也是合乎情理的,以后的吊唁与他有偶遇也并非不可能的事。听说杜尔先生一直把你安置在我们的世界之外,你可能觉得这过于罔顾法理,但是还请理解,希望不会给你带来困扰。”

    基娅拉没有答话,她不像幼时参加父母葬礼那样浑然无知。杜尔竭力为她构筑的乌托邦与剑帝自己所在的世界间横亘了无数思维和道德认知的差异,这些她在过去的时间里并非浑然不觉,只是在每年只有寥寥几日的会面中,一切的一切都被搁置和忽视了。她总用一戳即破的幻想蒙蔽自己,觉得以长期分离作为代价,兄妹两人脆弱的小世界能永远持续下去,而拒绝直视充满颠簸与未知的现实。

    “我随父亲与杜尔先生有过几面之缘,蒙他关照,不胜感激……”

    现今陡然发生的死亡击碎了基娅拉窝藏自己以躲避现实的蜗壳,她迟来地感到脱力和茫然,而迫不得已地低头正视了那些流淌在兄长血液中、却不被她理解的疯狂。

    “像杜尔先生这样追逐剑道的热忱者,我想他是释然无憾……”

    是了,这便是屡屡被基娅拉按下,似这般便能确实使其不存在的,生长于兄妹之间最大的差异。基娅拉确信杜尔正如迪诺所说,快意无悔,而他虽已身死,却还要同背后的世界一起强按住姊妹的肩,要她也认同这份抛弃血亲也无谓的追求。基娅拉叹了一口气,这许是兄长一生肩扛了无数责任后最后一次任性,她作为被全心关照和爱护着的得利者,必然应该回报以痛苦的理解。

    柔和地抬头正视着迪诺的眼睛,她收拾了一下情绪,郑重地说:“谢谢你。”

    ……

    葬礼的一页轻轻揭过,此后基娅拉随一众往刚落成的墓前留下了祭奠。她没有落泪,但脚步虚虚的,像个滞于人世的魂灵。

    彭格列向故去爱将的遗属许诺,家族随时回应冠以杜尔这一姓氏的需要。基娅拉颔首,猜测自己暂不会与亡兄事业有特殊交集的她将这份承诺保留。加纳许·III以个人名义提出资助基娅拉后续的学业与训练,希望基娅拉应允他对旧友的一点心意。女孩据实解释了她户下的积蓄还足够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但也释然地承下这份情,保证在之后常与长者书笺来往。基娅拉终于向乔安娜夫人去了电话交代情况,当夜宿在了杜尔曾生活过的巴勒莫。

    紧邻着的早晨,基娅拉在告别新墓时,发现了前夜尚未有的一把剑。血槽里翻涌的腥气已被洗净了,像个永久缄默的英雄。没有留名,但她无端地确晓是谁送来的。

    冷刃被捧在手中,金属上滚着几颗水珠,像凝出的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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