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剑与葬礼

    可以确信,西西里夏季的正午不是个适宜出行的好时候。晴日几乎垄断了整个季节,可以料想阿波罗似乎钟情于斯:眷顾南意的热辣骄阳炙烤着柏油路,烧得地表一片金灿,行路人只觉得纵然隔着靴底,一层皮革丝毫不减难捱的灼烧感。这种耀目的盛景在击剑俱乐部门口表现尤甚。

    这处身躯庞大的低矮建筑显然不受林木欢迎,小城中张牙舞爪的绿化偏偏在此处退避三舍,吝啬于为房舍前不小的空地撒下片缕树荫。

    体育馆内打着凉气,但头顶吐息的柔风远不足以化解密闭场所中男孩女孩涔涔的汗水。凝神细听,竭力后重重的喘息声自不同方向的呼吸串成一片。上午的训练将近结束了,对这里的稚童来说,对午餐和休憩的期待像羽毛在心口不住轻拂,引得他们在最后关头不自觉分神,也是情有可原。尚还算幼龄的孩子本就难耐跳跃的兴致,意志的堤坝轻松便被诱惑冲垮,更何况周身还缠绵着蒸熏的暑气。

    但基娅拉·杜尔不同。束着马尾辫的少女斜睨了身侧手中犹握着剑,但余光早已飘忽到窗外远景的同伴一眼,思绪中浮起了一股熟悉的、超越众人的隐约自傲感。

    她今年十四岁,来到身处之所受训不到一年,但已早早地清楚了自己与俱乐部的其他孩子不同。一年前自治区俱乐部的击剑队来到学校互动表演,作为有幸被选中体验的学生,她用重剑挥出的第一刺便使来客为她的天赋癫狂。随行的教练员神情亢奋,用情绪之下变了腔调的声音反复申告“她的未来是奥林匹克”。当然,昔时在场者中只有她本人明悉,这已不是这个女孩第一次摸到剑,虽然形制不同,但本质无差。

    基娅拉有个未对师长玩伴们诉说的秘密。

    大家俱知,这个坚强的孩子年幼失怙,与年长她十多岁的兄长相依为命,而那个看似事业上小有所成的男人似乎隐忧幼妹会成为他的拖油瓶,虽全面包办了孩童的吃住学业,但竟狠心把唯一的血亲抛在陶尔米纳的一处寓所,自己孤身在巴勒莫打拼,全年中只闲暇时偶有前来探望。

    纵然熟识情况的街坊会对年长的杜尔投去含有责备和批判的目光,基娅拉本人对此毫无怨怼,她知晓家人吝惜来访是为将纷争、鲜血与屠戮隔绝在她的成长之外。从与监护人的同行者在家门外未曾刻意规避她的对话中,她曾听见过冠于自己兄长名讳之前的头衔:剑帝。

    早在摸到重剑的多年之前,基娅拉就已经在位于陶尔米纳小镇的公寓里,由男性宽大结着硬茧的手包住她小小的手,用真正沾过鲜血的杀器挥出过一记劈砍。

    此番体验浅尝辄止,战场上饮血的名器于昔时不过临时折尊充当了剑者陪幼妹玩耍的用具。收剑后杜尔按着幼妹稚嫩的肩,双目与她视线平齐,以作为兄长时从未使用的严肃神色,向她温声说明,他从未设想将亲人培养成哪方的猎犬或凶刃,基娅拉的未来将被全权交付于她手中自由选择。

    寓所中的对话只是基娅拉童年生活巨著中的只字片语,更多时候,兄长之存在像生活中偶有擦过的一颗流星,冷兵器陌生而遥远的触感于基娅拉已近乎一场幻梦。

    原以为剑对她的生命就如同街上擦肩而过的素昧平生者,直到校园中那一刺。握住重剑手柄那一刻,基娅拉感觉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向她发起征召。

    她未有片刻犹豫,回应了召唤。

    代表队随行的教练员在一旁滔滔不绝,断言这个尚年幼的女孩加以训练将成为西西里之星乃至意大利之星。被感染得热血沸腾的年轻□□不假思索交出了学生唯一监护人的联系方式,兴致勃勃准备加入一场将要对这位“人情淡漠”的兄长发起的,关于基娅拉未来的游说。

    大大出人所料的是,这位惯来行迹匆匆,甚至常是由他人代为参加孩子校园开放活动的监护人非但给出了积极的答复,并且即刻驱车赶来。迎着胞妹询问的目光,他以恰好闲暇的简要解释作出了回应。

    确认了基娅拉对击剑的兴趣后,年长的杜尔先生在当日下午经由教练介绍,领着她参观了当地的职业俱乐部。青年剑帝对这一与他职业微妙相似实际截然不同的竞技项目似乎颇具兴致,非但向前来学校展演的专业选手咨询良多,在场馆内还盯着试训的学生久久驻足。当场签约青训,基娅拉的职业生涯自此伊始,她的兄长注意到女孩全情凝视练习用剑的目光,微笑中满含欣慰与期许。在剑锋所指的方向,冠姓为杜尔的一对兄妹走上了各自选定的路。

    自握住重剑开始,基娅拉从来知道自己与击剑俱乐部的其他孩子不一样,不仅因为她未来的舞台会是奥运赛场,也因为她有个被称为“剑帝”的哥哥。更重要的是,她笃信她的血液中生来奔流着剑道。

    身旁同训的女孩似乎已不满足于目光飘忽游离,手头挥剑的动作全然停滞,别过脑袋全神往室外望去。基娅拉犹豫了片刻,决意张口提醒她俱乐部教练随时前来的监督检查,然而未料抢在她吐出第一个单词前,对方迅速转回了头,摆出一个虚虚的架势。

    “乔安娜夫人从外面来了!”

    乔安娜是就职于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平日总梳一个高发髻,将碎发理得一丝不苟,紧紧地抿着唇,由是在训练的孩子们心中颇具威严。言语未尽,场馆的门已被推开,年长女人蹙着眉,鹰隼似的目光打量了一圈已是东倒西歪满面疲态的一众学员,倒没有苛责。她清了清嗓子道:

    “上午就到这里,孩子们,结束了。”

    周边同伴欢呼一阵,有几个性急的迅速往外窜。回应几声“等会见”的道别后,基娅拉轻轻收拾了来时放在场馆一侧的私人物品,准备返回住处准备午餐以饱腹。忽地仿佛灵光一现,她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方才乔安娜夫人并不是只身进来的。

    她抬头朝门那边远顾,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乔安娜夫人身侧正站了一个男人,衣着考究,留着短短的胡茬,是她陌生的面孔。料想访客与她无关,基娅拉自顾自向外走,她惯来不会去好奇于己不相干的事。

    经过乔安娜夫人旁边时,颇令基娅拉意外,严肃的女士叫住了她。

    “基娅拉·菲奥娜·杜尔。”

    比起问询以确认她身份,这番语气更为肯定,介绍的语意在乔安娜夫人口中像不容置疑的定义,基娅拉停下步伐,捱住目光中的问询与不解,向师长和访客作了礼节性的问候。男人点点头,向她伸出手回应。基娅拉握住了他的手,他的眼角已爬有细纹,打量起来不如粗略远观看着年轻。

    “这位先生是加纳许·III,他是……”

    “你好,基娅拉,初次见面。我是你哥哥的同事。”

    乔安娜夫人微微颔首,补充说,加纳许先生声称带来了一些关于你家人的紧要情况,他是来接你去巴勒莫的。

    注意到基娅拉兀自停在原地,行为像被画上了休止符,加纳许·III退了几步,站到敞开的门外,为女孩和她的教练留下空间,但隐隐的肢体语言,像是向她们明确与他一起前来的是个紧要的问题。乔安娜夫人在脑海中忆及学生的特殊的家庭信息,她当下似乎实在无从通过其它方式确认其兄长的情况。

    “去吧,杜尔小姐。”

    她轻轻地捏了捏基娅拉的手,鼓励地将她向等待者的方向推去。

    “如果有意外情况,想办法和我联系。下午的训练我会为你请假。等抽得开身时,向我或任何你熟识的成年人报平安。”

    基娅拉点点头,沉默地向前走,跟在了加纳许·III的身后。俱乐部前的路全无林荫遮挡,正午的烈日直直在他们身上炙烤。阳光过于刺目,让基娅拉觉得有些看不清前景。

    她知晓兄长是隶属于彭格列巴利安部队的一柄利刃,也曾面见过与剑帝并肩而战的几位同僚,但显然加纳许不在其中。兄长拥抱她时身上淡淡的药水味,基娅拉不陌生,她甚至曾在男装衬衫的袖口看到过被喷溅上的点点血迹。

    但是在加纳许·III缄默的步伐中,她看到了一些让她震悚,不愿也不敢去猜想的东西。

    随同访客来的司机等待着他们,为两人拉开了车门。成年人坐在了副驾驶,体贴地把整个后排让给女孩。轿车缓缓启动,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加纳许·III像是终于结束了斟酌措辞。

    “基娅拉,如果你允许我这么称呼你。”他艰难地说。

    “早早听说杜尔有个妹妹,很遗憾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今天。”

    基娅拉张了张嘴,试图阻止他继续。但最终如一只失声的鸟,没有一个字母从她颤动的喉头涌出。

    “作为彭格列九代雷守,也是你哥哥的朋友,我很抱歉。对于巴利安部队的首领杜尔,我们确认了他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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